太和城往南數十裡有一湖,名曰鏡湖,四周峰巒疊翠,宛若仙境。
鏡湖西岸有一處莊園,佔地數頃,其內回廊壘石,花木扶疏,乃是牧王府別業,世人皆喚作南府。
府內東側有一處庭院,院門上匾書水光二字。
幾隻黃鶯忽的從院子中飛起,院門處款款走進來幾名婢女。
為首之人乃是一名妙齡少女,身著翠煙紗,臻首蛾眉,膚如凝脂。
甫一進院,翠衣少女便不由得停下腳步,秀眉微蹙,瑤鼻翕動,抬首四下張望。
院內楊柳堆煙,柳蔭下立著一涼亭,飛簷翹首,亭前種著芭蕉樹,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蜿蜒著伸向庭院深處。
涼亭內,一名華發老者正斜倚在圍欄上,雙目微閉,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拎著個酒葫蘆,時不時往嘴裡灌上兩口,未近身前,便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江老,少喝點酒,你這嗜酒如命的性子啥時候能改改。”翠衣少女原是嗅到了空氣中的酒味,忍不住駐足嗔道。
老者輕抬眼瞼,眯了一眼來人,不禁打趣道:“你這小妮子,哪懂得這瓊漿玉液的妙處,你爹老李在的時候,可沒少跟我劃拳對飲,那時節才叫一個痛快!”
“哼,還不是怕你喝酒誤事,像你這樣成天醉醺醺的,萬一公子又犯病,誰給他。”少女忽覺得這話不吉利,忙呸呸幾聲。
“唉,老李啊,女大不中留,你家這小妮子已經學會護犢子嘍。”老者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道。
“江老你,哼,懶得管你。”少女聞聽此言,俊俏的臉上飛起一抹羞紅,跺了跺腳,忙頭也不回地領著眾女走遠。
老者看著少女背影,剛才的對話仿佛勾起了他一些陳年回憶,這些年每次公子發病,都是他幫著渡氣減輕痛苦。
想起公子發病時那淒厲的慘叫,饒是他也忍不住打個寒顫,趕忙嘬了一口老酒壓壓驚,又兀自打起盹來。
院子深處,一座小巧玲瓏的二層閣樓,青磚黛瓦,典雅樸素。
眾女行至閣樓前,翠衣少女回頭朝眾人囑咐幾句,便獨自推開閣樓門走了進去。
閣樓內光線昏暗,透著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案桌上的燭燈燃了一夜早已燃盡,案面上凝結著數滴燈花。
翠衣少女徑直走向一側木梯,邁步登上二樓。
閣樓二層更顯幽靜,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五尺寬的沉香木塌,木塌對面,幾縷陽光透過鏤空雕花的木窗,灑在窗前的案幾上,氤氳生香。
一名身著素衣,披頭散發的少年正獨自坐在案前,津津有味地看著手中的一卷古書。
翠衣少女靜靜地走上前去,微微皺了皺眉頭,旋即挽起袖口,掀開一旁香爐的爐蓋,輕挑慢撚,嫻熟添香。
“公子,今日已經過了斬衰之服的三年期限,按禮該釋服了。”翠衣少女忙完手中活計,方才開口柔聲道。
那少年聞聽此言,神情一滯,恍忽道:“居然都過了三年了嘛?”
這少年正是如今南府的少主人牧璘,生得劍眉星目,唇紅齒白,這幾年一直在這閣樓內盡禮守孝,衣帶漸寬,更添了幾分書生氣。
牧璘幼年時,其父便因病去世,十三歲時自己也奇病纏身,備受折磨,十五歲那年祖父和母親又相繼離世。
牧璘原有一胞弟,出生沒多久便入續給了太和城內的牧王府主宗,後又留質京師。
現如今諾大的南府牧氏分宗,只剩牧璘一人。
牧璘伸了個懶腰,一掃疲憊:“今兒起得早,坐這看書看得忘了時辰,這會兒倒真有點餓了。
“月兒早已安排妥當,等公子梳洗完,便可去用膳。”少女上前收拾起案桌。
“不用那麽麻煩,你讓人把早膳還拿來這裡就行,我吃完還想再看會兒書。”牧璘擺了擺手。
“公子莫非還要住在這,不去主屋嗎?”月兒詫異道。
“這個院子雖說不大,旁邊就是鏡湖,倒也清靜,而且我在這住習慣了,懶得再搬。”牧璘打了個哈哈。
“可是。”月兒欲言又止,內心暗忖,如今這南府牧氏只剩公子一人,若是搬去主屋,免不了睹物思親,反倒不好。
當即便轉身下樓,招呼著一眾婢女端著洗漱用具和早膳回到閣樓上,窸窸窣窣地收拾完後,見牧璘又看書看得入神,便不忍打擾,只是靜靜地候著。
牧璘手中這本古書,名為太陰歸藏,乃是南詔國覆滅之時,抄其國庫所得的一卷奇書。
當年牧璘之父就是因為鑽研此書,耗費太多心力才因病去世。
這些年牧氏族人,或暴斃身亡,或英年早逝,主宗分宗兩脈均是人丁凋敝。
世人皆傳言,牧王府自當年西平侯牧英征南詔國起,便中了百濮遺族的詛咒,以至於人丁不興。
詛咒一說,牧璘本是不信的,牧某讀春秋的,從不語怪力亂神。
直到十三歲那年的中秋夜。
那晚,牧璘如往常一般坐在窗前讀書,結果沒多久便點頭晃腦地進入了夢鄉。
在夢裡,無數的星光匯成一道道光亮的細弦,不斷地湧入腦海。
一個閃爍著青芒的東西,如小草一般,開始在腦海中生根發芽。
還沒等看清,一陣劇烈的頭痛便驟然襲來,有如一根釘子在不停地絞動。
牧璘哪受過這種痛,忍不住抱頭哀嚎。
那一夜,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徹了南府上空。
起先這症狀發生得很頻繁,幾乎每月都會來一次。
後來漸漸變成幾個月才會來一次。
如今已經快一年不曾來了。
發病時都會伴隨著劇烈的疼痛,好在每次只會持續幾天時間,過後牧璘便會恢復正常,像個沒事人一般。
只是眸子深處多了一股同齡人身上沒有的飽經苦難後的滄桑感。
這病症來得莫名其妙,去得無影無蹤,偏又讓人疼得死去活來,真就像個詛咒一般,專門來打臉牧某人的。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不就是頭疼麽,牧某人是嚇大的麽,牧璘每次發病後都會在心裡寬慰自己,區區詛咒,不過如此。
終於某一次發病後,牧璘發現了自己身上的異常。
那是在某次飯後,信步庭院,牧璘用手撫摸亭前芭蕉的時候,指尖竟傳來了一種莫名的悸動,仿佛能感受到芭蕉的脈絡,有種自己與它渾然一體的熟悉感。
他又試了試其他草木,驚訝地發現這些草木在他手裡都宛如蘇醒了一般,變得生動起來。
自己成他們同類了?!
牧璘讀過一些奇聞異志,倒是知道一些凡人化成山精木怪的故事的。
有站石頭上時間一長變成石像的,有死後化成山川湖泊的,還有自己都說不清是人是蝶的。
反正結果就是不當人了。
如今自己能感受到這些草木生機,又聯想起每次夢境裡看到的那個好像在發芽的綠芒。
好嘛,自己這是要變成木頭了呀!
牧璘忍不住想到將來某一天自己變成一棵柳樹,月兒在院子裡找不見自己,倚著柳樹落淚的場景。
嚇得趕緊搖搖頭,驅散掉腦子裡不切實際的想法,認真地思考起來:
為什麽是柳樹?
這不是重點啊喂!
為什麽感覺會被同化?!
這種異常莫非真就是在暗示自己——
行將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