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厚道人开解苦命人,聪明人猜中新媳妇
鹅姐夫是个厚道人,花卷心下一暖,说道:“多谢,只是我现在不想回家。”
一看花卷说话喷着酒气,手里还有个酒缸,又说不想回去,鹅姐夫一猜就晓得大概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弯腰,对着花卷伸出右手,说道:
“来,上车,先进去暖和一下。里头有暖炉,我刚刚送了来寿家的回家,车上热乎着呢。”
寒冬腊月,时而有醉汉醉倒在街头小巷,在睡梦中活活冻死,第二天冻得像根冰棍似的,鹅姐夫担心花卷出事。
花卷上了马车,里头果然暖和,说道:“鹅姐夫,你就把我随便放到一家客栈就行了。”
鹅姐夫说道:“这年底小偷强贼都要过年的,到处摸钱,客栈里也不太平,你这种喝多了,穿戴又体面的年轻公子,正是他们最喜欢的肥羊。”
“你跟我回家。我的秋胡戏常年住在二门里,我儿子吉祥这几天都在东门该班,家里就我一个人,你就睡我儿子的床。”
花卷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子,我就是个打杂的。
鹅姐夫一扬马鞭,说道:“不管是公子还是打杂,都要睡觉不是?走,咱们家去。”
到了四泉巷,鹅姐夫搬出一个铜锅,把外头硬的羊肉切了片,撕了几片白菜叶子,和花卷一起涮肉涮白菜,把剩下的半缸子酒都喝了。
酒能催的人敞开心扉,花卷把自己今天,还有这些天受的委屈全都说出来了。
花卷的脸喝的红红的,“爹娘待我这些年,吃好喝好,还上过几年学,我若翻了脸,岂不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不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今晚不回去,明天也是要回去的,可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那不是家。”
鹅姐夫是看大门的,看惯了人情世故,说道:“花家这样对你,无非是如今家大业大,嫌了你占据老大的位置,论理,老大继承家业,花家有三个儿子呢,都是三少爷的书童,如今都还没混出个名堂来,他们要为三个儿子盘算。”
花卷摇头道:“我不要花家一文钱,都给花椒妹妹和三个弟弟也无妨,我可以赚钱养活我自己。”
鹅姐夫说道:“既然这样,你就还宗吧,你自由了,花家也能放心偌大的家业给三个亲生儿子。”
花卷依然摇头,“我父母不会同意的,当年他们成亲三年生不出孩子,请了咱们家庙怀恩观张道士算命,张道士说他们缺亲情缘,要先行善积德,去弃婴堂抱养一个,他们抱养了我,接连生了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倘若我离开花家,这亲情缘不
就断了吗?”
“正因如此,我父母现在捏着鼻子也得认我这个长子,他们不会放我走的。”
鹅姐夫拍了拍花卷的肩膀,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什么亲情缘这是话是怀恩观张道士说的,那就让张道士改口,说你的生辰八字和花家犯克,正因你在,夺了三个弟弟的气运,你得离开花家,三个弟弟才能有大出息。”
花卷还从未想过这些,说道:“张道士肯改口吗?我爹娘肯相信?”
鹅姐夫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张道士得了好处,几句话的事为什么不干?再说这些年过去了,估摸张道士连当年自己说过什么话都不记得。花家夫妻当年听了张道士的话,才得了后来四个孩子,现在改口说犯克,张道士说的话,他们当然能
听进去,恨不得马上把你赶出门。”
花卷听了,就像即将窒息的人重新开始呼吸,连忙站起来,给鹅姐夫行礼,“我这一生,都仰仗鹅叔您了。我有些积蓄,大概二三百两,情愿都拿出来,送给张道士,权当给自己赎身。”
鹅姐夫说道:“你这个实心孩子,别一下子把自己的底都抖出来,我帮你牵线,这到了年底,张道士会领着子弟到处往各个府里送年符,你就这样,先拿出五十两......”
鹅毛大雪的夜里,花卷和鹅姐夫密谋如何得自由。
次日,正是腊月初八,腊八节。皇帝会给大臣们赐腊八粥。
张家是皇帝的舅舅家,自然得到了赐粥。
按照规矩,御赐腊八粥摆在东府张家祠堂里,先供给祖宗。
供了一天,到了晚上,东府就把御赐腊八粥送到了颐园老祖宗这里,就在松鹤堂开了家宴,东西两府主子们齐聚在这里,一起喝腊八粥。
腊八粥在祠堂里供了一整天,已经冻成冰碴子了,在锅里隔水蒸热,刚好一人一碗。
御?的粥也是粥,味道也就那样,吃的是这份恩典和荣耀,老祖宗带着儿孙们吃粥,承恩阁里头,如意和蝉妈妈也在喝腊八粥。
喝了粥,两人开始剥紫皮大蒜,面前有个酱菜坛子,坛子里有配好的醋和糖,要腌制腊八蒜。
这是普通人家必备的开胃小菜,平时吃饺子或者吃面的时候捞出几颗绿绿的蒜瓣,更添风味,因一般在腊八这天腌制,所以叫做腊八蒜。
如意一边扒蒜皮,一边把吉祥查到的石家家奴被卖到会昌侯府田庄的线索细细和蝉妈妈说了,“......等吉祥当完这五天的班,就去顺藤摸瓜的查。”
蝉妈妈说道:“不着急,都等了四十六年了,还有什么不能等的??这跑腿的钱还是要给的,那一匹兰州羊绒布我拿出去换了钱,这是五两银子。”
蝉妈妈塞给如意一个荷包,“收着吧,在外头打听事情,车马费、请人喝茶,吃饭吃酒都是要花钱的,吉祥五天才一休,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本该休息的时候却替我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我应该谢他,这是我的谢礼。”
相处这些日子,如意晓得蝉妈妈性格,就把银子替吉祥收下了。
次日,如意踏雪去大厨房吃早饭,她一进去,就感觉今天的气氛和往日不同,每个人脸上都是笑脸,还都三三两两的围成一桌一桌的,兴奋的讨论着什么,饭堂里哄哄全是人声,就像误入了蜜蜂窝,每个人都在说话,就听不清人在说什么。
红霞和胭脂已经在饭堂里坐着等着她了,她们抢了个好位置,靠近炉子的地方,最暖和了,饭菜凉的慢,吃到最后一口还是热的。
红霞招手,大声道:“这里!在这里!”
如意用一个红漆盘子,端着自己的份例,在桌子和人群之间左右闪的,好容易挤到红霞胭脂那一桌。
如今如意升了二等丫鬟,饭食份例也提了,按照二等的来,每餐饭都有两个荤菜??以前三等的时候,只有一个荤菜。
比如今天的早饭,如意的份例菜是一碗皮蛋瘦肉粥,一个肉包子,一个花卷馒头,一叠香油拌的疙瘩头小咸菜,和一个水煮鸡蛋。
红霞和胭脂其他菜都是一样的,但粥是没有肉的小米粥。
如意把份例菜摆在桌子上,问:“谁要皮蛋瘦肉粥?”
红霞说道:“分我半碗??我只要皮蛋,不要肉。我的小米粥还没动,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如意就拨了半碗皮蛋瘦肉粥给红霞,还用筷子把粥里头的皮蛋全给了她,“以前也没见你怎么喜欢吃皮蛋啊,今天是怎么了?”
红霞用手拔开下嘴唇,“上火了,嘴巴长了个疔,吃皮蛋降火。”
胭脂捂嘴笑道:“昨儿个晚上,她表弟赵铁柱送了一些腌好的羊肉串,等上夜的女人走了,我们在梅园烤羊肉串,她一个人就吃了十串,能不上火嘛,一晚上就长了个疔!”
如意笑道:“昨天的腊八粥甜的很,又吃了羊肉这种发物,可不就长了嘛。我那里有干菊花,泡水喝最是降火,回头我给你送过去。”
“多谢了。”红霞埋头吃皮蛋。
她和胭脂一起来的,因嘴巴疼,吃的慢,胭脂此时已经吃完了,正空出了嘴,饭桌上就她一个人说话。
“我今天一大早和红霞一起往松鹤堂送梅花枝,如今梅园除了绿萼梅,朱砂梅花和桃红宫粉梅花都开了,一片红云似的,可漂亮了。松鹤堂的芙蓉姐姐给了我们打赏,拿出一个钱匣子来,要我们两个抓,抓到多少就是多少,我和胭脂把双手张
开,都捧出了一大把钱呢!”
说完,胭脂就把两个布袋子拿出来,在手里摇的哐当响,“我们每个人都抓了快上百的钱。”
在胭脂说话的时候,如意吃完了一个肉包子,喝了一口小米粥咽下去,肚子有了食物,不再饿了,如意就不紧不慢的拿起水煮鸡蛋在桌面滚了滚,把鸡蛋壳滚碎,慢慢的剥鸡蛋皮,说道:
“正好,你们管着梅园,天天去松鹤堂送梅枝,天天都有打赏,加起来的打赏比月钱还高好几倍。
胭脂说道:“梅园又不止我们两个,我们不能霸着天天送,也要轮到别人几天,大家都有的赚才好。不过,今天凑巧,昨天腊八节,皇上除了赐腊八粥,还赐好多新钱,钱匣子里都是新钱,没有异味,全是铜钱的香气。
听到钱,如意来了兴趣,“打开让我瞧瞧。”
胭脂就打开了布袋,全是棕绿色的新钱,干干净净的,如意拿出一枚,上面写着“弘治通宝”。
这是弘治十六年,也就是五年前铸造的新钱。
大明为了推行纸张印刷的宝钞,从宣德九年到弘治十六年,整整六十八年,朝廷官方都没有铸造过新钱,流通的都是以前的旧钱和民间私铸的钱,后来朝廷滥发宝钞,宝钞贬值,没了信用,印着十贯面值的宝钞换不到一个鸡蛋,成了擦屁股
纸,所以,朝廷不得已,下令铸造新钱。
以前的宝钞厂成了草纸厂,真的成了擦屁股纸了。
所以,虽然是五年前铸的钱,但已经是最新的钱了。
如意把脑袋埋进布袋里,使劲吸了吸,“钱的味道真好闻啊!都说铜臭铜臭的,我觉得是香的。
胭脂见如意喜欢,就抓了一把给她,“拿去玩吧。”
如意只拿了两枚,“这就够了,放在我的钱袋里招财用。”
如意已经把鸡蛋皮都剥了,整颗鸡蛋放在皮蛋瘦肉粥里,用小勺碾碎了再吃。
此时红霞已经把皮蛋吃完,平日她话最多,这会子嘴巴疼也憋不住,说道:“今天有两件大喜事,你知道不?”
如意喝着自制的皮蛋瘦肉鸡蛋粥,说道:“看饭堂一片欢腾,就知道有好事发生,但乱哄哄,我听不清是什么,你说说看。”
红霞说道:“我们东府大少爷的婚事定下来了!昨儿松鹤堂腊八节家宴上宣布的,你猜是谁家的女儿?”
如意笑道:“我一个丫鬟,那里晓得主子们的事情,猜不到,胭脂,你告诉我呀。‘
胭脂正要张口,红霞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说道:
“你最聪明了,脑子活泛,你动脑子想一想,我看你猜不猜的出来。”
如意一遍吃着肉包子,一边想: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外戚一般和外戚联姻,或者和公主下嫁的家族联姻。
咱们张家不就一直是这样么,东府先侯夫人王氏,嘉善大长公主的女儿,现侯夫人周氏,庆云伯府的姑娘,周太皇太后的娘家。
西府先侯夫人孙氏,是会昌侯府的孙女,孙太后的娘家;现侯夫人崔氏,永康大长公主的女儿。
东府大少爷是长房长孙,要继承张家主支爵位、族产和祠堂的,将来的大少奶奶是宗妇,出身不是公主的女儿,就是太后或者皇后的娘家外戚。
先帝独宠咱们家张太后,后宫无妃,只有正德皇帝一个儿子,一个公主都没有,更无从谈起公主的女儿,所以不可能和公主家结亲。
那么,就剩下太后和皇后。
太后本来就是咱们张家的,那么,就剩下皇后的娘家……………
我知道是谁了!
如意一拍桌面,“是夏皇后的娘家,庆阳伯府的小姐!”
当今正德皇帝的皇后姓夏,正德帝登基后,封了岳父夏儒为庆阳伯。夏皇后是庆阳伯的大女儿。
红霞和胭脂齐齐拍手道:“如意好聪明啊!被你猜中了!”
红霞笑道:“是庆阳伯的三小姐,夏皇后的三妹,后天咱们张家就要去庆阳伯府纳彩,过年之前就能把婚期定下来呢。可算是把咱们大少奶奶盼来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如意又开始吃花卷,说道:“真好,结亲的时候咱们又有打赏了。”
红霞戳了戳如意的额头,“你真是钻钱眼里去了,一心想着打赏,还有件喜事,你想不想知道?”
怎么说话跟帚儿似的吊人胃口......如意咬了一口花卷,“我不想,我就不问,看你憋着难受我就舒服了。
红霞笑着就要拧如意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胭脂轻轻把她的手拍开了,“吃饭的时候别逗她笑,小心呛着了??如意,三位小姐要搬进颐园来住了。”
“什么!”如意听了,犹如头浇了一盆冷水,嘴里的花卷都不香了,“都搬进来住?那个小姐搬到承恩?我的活已经够多了,不想再伺候小姐啊!”
看房子、给王嬷嬷搭把手,每个月算账发月钱,如果再加上伺候小姐,那就是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了!
不知道现在不干了,离了这园子来不来得及?
红霞听了直笑,说道:“你的承恩阁又高又冷清,广寒宫似的,爬上去腿都疼,那个小姐愿意住到承恩阁啊?东府大小姐和二小姐要搬到梅园里住,你们西府三小姐喜欢湖边的听鹈馆。”
自打那次松鹤堂服侍的人跟着老祖宗去了一次承恩阁,腿都爬酸了,第二天都说腿疼,从此承恩阁就有了广寒宫的外号,又高又冷又远。
“哦!”如意松了一口气,不住承恩阁就行了,她拂了拂胸膛,继续喝粥,喝了两口,问道:“不对啊,三小姐都能单独住一个大院,怎么大小姐和二小姐要住一起?”
红霞是东府的丫鬟,说道:“我们大小姐和二小姐打小就亲热,姐妹虽然不是同母所生,但关系一直很好,梅园很大,足够两个小姐一起住,再说了??”
红霞压低声音说道:“大小姐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大少爷娶了大少奶奶之后,肯定要把大小姐亲事定下来,大小姐住在梅园顶多一两年就要出嫁了,两姐妹不得抓住机会多相处相处啊。”
是这么个道理。如意说道:“以后你们两个除了伺候梅花和仙鹤,还要伺候两位小姐,多了个活计。”
胭脂说道:“打赏也会变多,挺好的,反正平日闲着的时候多。”
红霞点头道:“你们两个是西府的,不晓得我们大小姐多有钱,出手阔绰了,有一次,我只是把她的手炉换了新炭,她顺手就把一个银镯子赏我了。”
胭脂听了,更加心生向往。
如意听了,心里想更深远一些:红霞的姨爹是二管家来禄,手里有钱,所以大小姐打赏她就要多花一些”血本“,要不然,寻常的打赏,红霞也看不上啊。
比起东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如意更加关心自家西府的大小姐张容华,毕竟和花椒有关系嘛,她把香油拌的疙瘩头丝塞进花卷里吃完,问道:
“三小姐住听鹈馆,这个名字好奇怪啊,水边的房子一般叫什么听涛,听风的,听鹈是什么意思?我就想到了我经常爬上爬下的梯子,什么样子还能听?“
红霞笑的捶桌,“什么乱七八糟的,听鹈馆,就是辟鹈(念屁梯)鸟,长寿湖里最常见的一种水鸟,胖的像鸭子似的,冬天的时候飞到南方,暖和了才飞回来。”
如意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叫听鹈馆,前面那个字不好听,所以只留后面的鹈字,要不然,就成了听屁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