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前夜那场突然袭来的雨,巷道上的帐子被淋湿,义卖活动不得不取消,大家都聚在操场这边看运动会。
天色仍阴沉着,冷风在耳边呼啸,树枝被吹得簌簌作响,空气中满是腥咸与潮凉。
正在进行的是教职工接力赛,平时声色俱厉的中年教师,此刻却显得格外吃力,按照跑三步两步的节奏,把重在参与的口号发挥到极致。
男生们看得津津乐道,自觉充当气氛组,拖腔拖调地喊着加油,不时还要欠欠地冒出几句“老师我爱你”。
温书棠环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洞,对着几步之外的小水洼发呆。
“棠棠。”谢欢意凑到她身边,眉头蹙起,“你怎么了?是不是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嗯?”温书棠回神,茫然地看着她。
谢欢意伸出手,指腹在她眼皮上轻碰了下:“有点肿。”
“啊...”
神情霎时变得不自然,温书棠欲盖弥彰地揉眼:“没有。
“应该是昨晚没休息好。”
“好吧。”谢欢意还是不放心,在她脸颊捏了一记,“那你今晚可要记得早点睡哦。”
“如果真有心事也不要自己憋着,这不是还有我嘛,我们一起解决呀。”
温书棠抿唇,费力挤出一点笑:“知道啦。’
“喏。”
谢欢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捧巧克力糖,分一半倒进她掌心,摇头晃脑地讲着她自创的真理:“不管什么烦恼,通通都能被甜食赶跑。”
“什么赶跑?”
许亦泽单手插兜,慢慢悠悠地晃过来,拔高语调“呦”一声:“分糖呢啊。”
他俯身作势要去拿,谢欢意先一步向旁边撒开,撇嘴嫌弃道:“你干嘛,这又没有你的份。”
“诶?”
手臂停在半空,许亦泽被气笑,在她眉心一戳:“小气鬼,有没有良心啊你。”
“是谁,在你没吃早饭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手里仅有的菜包让给你;是谁,在你想吃新口味蛋挞的时候,风雨无阻地到市中心排了半小时队;又是谁??”
眼见他长篇大论地絮叨起来,谢欢意选择投降,假笑着把糖递到他面前:“给给给。”
“这还差不多。”许亦泽满意点头,拍拍她头发。
虽然刚才扯了一堆无赖话,但最后他也只拿走了一颗糖。
许亦泽咬着糖,话语含糊:“在哪买的?还挺好吃。”
谢欢意两腮鼓起:“不知道,是清禾姐给的。”
听见那个名字,温书棠拆包装的动作一滞。
就如同生锈卡顿的的机器,三秒后才恢复运转,她垂下头,机械地把糖塞进嘴里,但却没尝到半点甜味,苦涩自舌尖向周围蔓延开来。
“清禾姐呢?”许亦泽在谢欢意身旁坐下,“早上你们不是一起下来的。”
他四周打量了几圈:“阿让怎么也不见了。
“好像是周嘉让有什么事要和清禾姐说。”谢欢意用掌心托着脸,“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许亦泽挑眉重复:“阿让找清禾姐?”
“他能有什么事需要清禾姐帮忙啊。”
谢欢意还是那干巴巴的三个字:“不知道。”
温书棠垂着眼,正在数台阶上枯黄的落叶,细细长长的叶柄,仿若一根打磨锋利的银针。
心口倏地被刺痛。
他找她会是什么事呢?
她不受控制地脑补起来,思绪发散间,眼底氲开一片酸热。
随着一阵起哄声,接力赛正式结束,统计分数的空隙,广播台放起中场音乐。
就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不偏不倚的,又是那首《怯》
眸中湿意渐深,睫毛轻轻颤着,就在视界被彻底模糊的前一秒,许亦泽的声音混着间奏传来。
“阿让!”
擦干眼尾,温书棠循声望去。
看台十几米之外,周嘉让身穿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敞开,额前黑发被风吹起,露出高挺的眉骨,神色散漫,眼瞳中尽是漫不经心。
再看一眼,还是心动不已。
可这种心动很快又被难过淹没。
原来这样意气风发的人,也会因为暗恋而胆怯畏缩吗。
到底是有多喜欢呢。
温书棠苦笑着眨眼,视线一点点垂落,又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杯白桃味奶茶。
他一向不喜欢甜的,这应该也是给沈清禾买的吧。
眼看他就要过来,温书棠撑着地面,逃避似的站起身。
谢欢意扯她衣角:“棠棠,你要去哪啊?”
她嚅声:“我去趟洗手间。”
“用我陪你一起吗?”
“不用。”她扭头露出抹笑,“你一会不是还要去送通讯稿吗。”
“哦。”谢欢意一拍脑袋,“那你一个人可注意安全啊。“
“好。”
水声哗哗,光洁的瓷砖墙壁上,倒映着那道单薄瘦削的身影。
双手撑在两侧,凉意穿透皮肤,温书棠抬眼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素白的脸,干涩的唇,眸光黯淡,怎么看都是平平无奇。
性格更不讨喜,委婉说是沉稳,直白说就是无趣。
连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又何况别人。
所以就算他喜欢的不是沈清禾,那肯定也不会是她。
这样想,似乎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不想让谢欢意担心,温书棠没有停留太久,整理好情绪后,回到操场看台。
周嘉让坐在她先前的位置上,心情看起来很是不错,身侧有人和他搭话,他吊儿郎当地应着。
指尖掐进掌心,温书棠深吸一口气,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般走过去。
刚坐下,目光中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男生手掌宽大,手背上浮着蜿蜒交错的青筋,腕骨内侧,是那行刺眼的黑色纹身。
周嘉让把奶茶递给她。
眼帘猛然一抖,温书棠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沈清禾不喜欢,又不想白白浪费,然后才转手送给她吗?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重新?上眼眶。
“谢谢。”
她声音很轻,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但我也不喜欢这个。”
......
跳远是整个运动会的收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场下热情异常高涨。
许亦泽第三个上场,哨声响起,冲刺助跑后向上一跃,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发挥稳定地拿下第一名,甚至刷新了前几届的记录。
公布成绩后,一群男生蜂拥而上,还没来得及庆祝,云层中飘下几滴雨,紧接着,沉闷雷声从远处滚来。
闫振平立刻拿起麦克风,通知各班赶快回到教室。
“记得带好随身物品,都不要挤,班主任组织好自己班的秩序!”
人群乌泱泱往教学楼走,等最后那人跨进大门,弹球般大小的雨珠也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地上残叶被肆意冲刷,一年一度的校庆节就这么潦草地落下帷幕。
后面两节课被改成自习,松散了几天,不少人心思还没完全收回来,立起书本作掩护,伏在后面窃窃私语着。
许亦泽就是典型案例,大半个身子压在桌面上,手向前伸,用水笔盖子那端戳谢欢意肩膀,质问她最后为什么没来给自己送水。
谢欢意扔给他张字条,上面洋洋洒洒两个字:忘了。
许亦泽正要谴责她这种不上心的行为,被开完会从后门进来的关舒妍抓了个现行:“干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他摊开课本,摆出一副用功样,“就是想增进一下同学间的感情。”
关舒妍睨他一眼:“要不去数学组坐坐,也增进一下咱俩之间的感情?”
“这就不用了吧妍姐。”许亦泽嬉皮笑脸地认错。
关舒妍哼笑了下,抬脚往讲台上走:“现在校庆也结束了,再过两周可就到期中了,六市联考是什么难度,你们心里应该都有数。”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需要我再提醒一次吗?”
期中考试四个字,威严程度不亚于紧箍咒,底下瞬时鸦雀无声。
老生常谈地唠叨几句,关舒妍开始总结这次活动,二班整体表现不错,好几个项目都拿了冠军,还被年级颁了个优秀集体奖。
“至于义卖,咱班收上来那些东西大概卖了一半,统计好后会把钱发下去,没卖出去的也会归还给大家。”
课后,许亦泽从班长手里接回了自己那套忍痛才贡献出去的手办。
“不是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其他三人,“你们的东西都卖出去了?“
谢欢意拧眉疑惑:“不然呢?”
许亦泽一巴掌拍在桌上,愤愤开口:“不是我说,这帮人什么眼光啊。”
“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谢欢意毫不留情地泼冷水,“没人买不是很正常吗?”
“怎么就华而不实了?连棠妹的书都有人买,我这可是限量款诶!居然会没人要?!”
当事人还未发作,谢欢意先替她不服:“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棠棠的书怎么了。”
许亦泽也发觉自己这话不合适,怕温书棠多想,忙和她道歉:“棠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
温书棠摇摇头:“没事。”
“哦对了。”怕场面僵住,他索性换了话题,“这周末我生日,打算找个地方聚一下,大家都有时间吧?”
谢欢意和周嘉让先后点了点头,轮到温书棠的时候,她言语有些犹豫:“我……..……”
许亦泽以为她还在介意刚才的事,又一次解释起来:“我这人有时说话就是不走脑,棠妹,你千万别多想。”
温书棠知道他是误会了:“我真的没生气。”
“那周末......”
不等温书棠回答,谢欢意在一旁也当起了说客:“来嘛棠棠,咱们还没一起出去玩过呢。”
温书棠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后也松口答应。
许亦泽定的地方在长江路,是家口碑不错的音乐餐吧。
一早出门时,温惠往她口袋里塞了些钱,温书棠下意识说不用,被她推着制止:“听话,拿着。
温惠一直希望她多出去社交,笑着揉揉她头发:“和同学们好好玩,别忘了给人家买礼物。”
“知道了,姐。
从公交车上下来,温书棠去了附近一家精品店,货架上各式礼品看得人眼花缭乱,她来回转了几圈,最后挑了一个印有蜡笔小新图案的水杯。
拜托店员帮忙包装好,她拎着小纸袋,按照地图上的路线拐进下一条街。
跟服务员上到三楼,温书棠推开包厢门,里面坐了不少人,除去班里的同学,还有一些和许亦泽关系好的外班男生。
“棠棠你来了。”谢欢意举起手臂挥了挥。
温书棠向她那边走去,不自觉用余光寻找那人的身影,刚找到一半,身后荡起脚步,门又一次被推开,周围此起彼伏地哄出打趣声。
“让哥,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口中说的让哥是谁。
眼睫不动声色地颤了颤,温书棠装作无意回过头,心脏却又一次被捏紧般的抽痛。
和周嘉让一同进来的,还有沈清禾。
温书棠忽然后悔今天过来了。
她把礼物交给许亦泽,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这里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沈清禾,见她不仅长得漂亮,又和周嘉让共同出现,八卦氛围瞬间被点燃,纷纷闹着让他介绍介绍。
周嘉让皱紧眉心,双眼皮压出深邃褶皱,冷呵一声:“差不多的了啊。”
察觉到他的不耐,包厢里的喧嚷声消了大半。
沈清禾弯唇,柔声做了个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沈清禾。”
“诶?”门旁那个小麦色皮肤的男生摸摸脑袋,感觉这个名字耳熟,不确定地问,“是上届艺术班的学姐吗?”
沈清禾笑笑:“是我。”
陆续有人被唤醒记忆,睁大眼睛惊叹:“原来是沈学姐。”
“我还看过你之前在新年音乐会上的表演呢,当时就觉得你特别厉害。”
不绝于耳的夸奖声中,谢欢意扯扯温书棠衣袖,和她咬耳朵吐槽:“他们这搭讪方式也太老土了吧。”
温书棠浅笑了下,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她拿出来,发现是林晚听给她发来了两张照片。
画面上不是别人,正是并肩走在震旦楼前的沈清禾与周嘉让。
喉咙像被塞上团湿棉花,气息被悉数哽住,温书棠自嘲地绷紧唇角,有种全世界都在暗示她什么的错觉。
她用力捏了捏指尖,打字回复。
【My:你在哪找到的这些照片啊?】
【奶茶七分甜:学校贴吧啊,一点开就是。】
【奶茶七分甜:诶?这才半分钟,贴子怎么就被人删了。】
【奶茶七分甜:这到底什么情况?这个女生是谁啊?和周嘉让什么关系啊?】
温书棠盯着这一连串问题,说不出的疲惫感漫上周身。
连敲键盘的力气都没有,她找了个小猫摆头的表情包回过去,按下锁屏键,透过熄灭的屏幕,看见周嘉让正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距离逐渐缩短,他停下脚步,挺阔的身形落下一片阴影,修长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指向那个空位。
“这里有人吗?”
散在肩后的发尾轻晃,温书棠小幅度摇头,随后吱啦一声??
右手边的椅子被拉开,周嘉让在她身边坐下,冷冽的雪松气味涌入鼻腔,勾结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人大致到齐,许亦泽站在中间,大手一挥地豪气道:“都别客气啊,今天随便点,我请客。”
七七八八地选了不少,等待上菜的功夫,男生们热火朝天地打起游戏,女生则挽手贴面地聚在一起,从最新一期的言情小说,聊到娱乐周刊上的花边新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开了空调,温书棠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又到走廊窗边吹了会凉风。
折身往回走时,路过安全通道,熟悉的女声自里侧传来。
“你还要多久才能过来呀?”
脚步一顿,温书棠忍不住侧眸看去。
光线虽然昏暗,但凭着白色裙角上的花纹样式也能断定,这人的确是沈清禾。
自知偷听不对,温书棠转身准备离开,可长廊过于安静,后面两句还是清清楚楚地落进耳朵。
“那好吧。”
“没关系你不用急,我就在这里等你嘛。
和平时语气不一样,这句话里明显带着撒娇意味。
沈清禾是在和谁通话?
周嘉让不是到了吗,她要等的人又会是谁?
牙齿咬住下唇,思来想去,温书棠还是猜不出答案。
算了。
不管是谁,好像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啊。
回到包厢,酒水先被送上来,谢欢意没找到想喝的饮料,正在和人拼单点奶茶。
“棠棠,我给你点了他家招牌的白桃乌龙,你要半糖还是七分糖呀?”
温书棠鼓腮想了像,唇瓣翕合,刚要开口回答。
身侧忽而插来一道沙哑嗓音,字句清冷而低沉:
“她不喜欢这个口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