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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他说完,温书棠已经转身朝楼下冲去。
跑到校门口的时候,被警卫室里的老大爷拦下:“诶同学,你哪个班的啊?非休息时间离校要开假条的。”
但她哪有心思听这些,不管不顾地推开铁门,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报上医院地址。
汽鸣轰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违反校纪。
漓江的春天,犹如舞台上的脸谱那般多变,空气中的暖热还没褪去,铅云层层聚拢,浓墨般压出一片阴霾,然后哗??
雨滴劈里啪啦地砸下。
车窗晕开一层薄雾,屏幕荧光微弱亮着,温书棠捏着手机,担心地想给他打个电话,但又觉得他现在不会有精力接听。
于是只能在心里反复祈祷,外公一定要平安无事。
离医院只剩最后一个路口,不巧遇见堵车,温书棠没耐心等下去,付过钱后干脆利落地闯进雨幕。
急诊厅里人流攒动,她向护士询问了抢救室所在的楼层,像战争开始前的号角,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
辗转数次后停下,凌乱的气息还未平复,走廊尽头那血红的三个字便直直刺进眼底。
目光下落,周嘉让独自坐在门外右侧的长椅上。
还是那件蓝白校服,堆积的下摆透出狼狈,头颈低垂,他手肘抵在膝盖上,肩胛处的骨节瘦削突出,脊背虽然挺直,可上面却仿佛被压着超过千斤的重物。
手背青筋隐忍迭起,冰冷的白炽灯在他周遭落下阴影。
温书棠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宛若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弓弦,随时都有断裂破碎的风险。
心脏猛然抽痛了下。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伐走到他面前,柔唇翕动,声音很轻地唤他。
“阿让。”
但周嘉让并没反应,似乎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中。
两道细眉心疼地拧在一起,温书棠屈膝蹲下,手指捏住他袖口,小幅度地扯了扯,试图再次叫他:“阿让。’
指尖微动,周嘉让迟缓抬眸,眼皮压出深深一道褶皱。
瞳色依旧漆黑,里面却黯淡的像是蓄了一团迷雾。
看见是她,紧绷的下颌略有松懈,喉结轻滚,胸腔震出的嗓音是被砾石碾过那般嘶哑:“怎么淋成这样。”
温书棠怔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冷,低头才发现里外衣服被雨浇了个透。
周嘉让脱下外套,抬手想披到她肩上,话语带着些无奈:“生病了该怎么办。”
鼻尖忽而涌出一股酸涩。
都这个时候了,他的第一反应怎么还是关心自己。
唇向内抿,温书棠摇摇头,用这种方法告诉他没事,然后抬臂握住他的手。
绵软撞进宽厚,她力道很大,紧到关节都泛白,让他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就像之前很多次他安慰她那样,温书棠望着他的眼,唇边勉强挤出一点笑:“阿让,别怕。”
似击碎冰面的最后一锤,也似冲破堤坝的最后一击,深埋在心的情愫挣脱桎梏,火山喷发般汹涌翻腾。
肌肉线条贲起,周嘉让环住她单薄的肩,不由分说地将人拥入怀中。
他明明没有淋雨,可身上温度却是那样冰,温书棠靠着他胸口,听见他失序又慌乱的心跳。
就这样不知多久。
颈窝里划开一抹湿热。
陨石掷入湖面,在她心底激起浪潮。
粗重喘息间,周嘉让颤抖地挤出低语:“恬恬。”
“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眼眶泅开湿意,视线被氤到模糊,温书棠更用力地回抱他,重重点头,尽自己所能地想给他安全感。
“好。”
女孩声线细软,但字字坚定:
“阿让,我陪着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等他情绪好一点,温书棠才试探地询问情况:“外公他??”
“是之前你过说的那个老毛病吗?”
“不是。”
周嘉让偏头,浓密的眼睫垂下:“车祸。”
“啊?”
温书棠不禁大眼睛。
周嘉让当时并不在现场,是医院这边打来电话,他才知道外公出了事。
等他匆匆赶来,人早已被推进了手术室。
“警察来找我核实外公身份,我听到他们私下讨论,说事故现场......十分惨烈,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路面。”
他越说尾音越轻,到后面那半句时,痛苦得只能用唇瓣比出口型。
温书棠也被惊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虽说这种意外并不罕见,可当它真切发生在身边,还是叫人难以接受。
她都如此,何况是周嘉让。
温书棠强打起精神,晃了晃交握在一起的手:“阿让。”
“不要胡思乱想,外公他会没事的。”
“吉人自有天相,外公救死扶伤大半生,肯定会有福报的。”
周嘉让阖眼嗯了一下。
许亦泽和谢欢意姗姗来迟,了解状况后,不约而同地也陷入沉寂。
手术室外的灯久久不灭,刺眼的红像一抹化不开的血。
时间一点点流逝,距离外公被推进去,整整过去了三个小时。
窗外雨势也不断加大,由淅淅沥沥到暴雨倾盆,雷鸣低沉怒吼,好似要将整座城市摧毁。
周嘉让起初还能坐等,到后来干脆站起来,寸步不离地守在门边。
中途病情恶化,血氧急速下降,医生出来让他签了一张病危通知书。
温书棠陪在旁边,听医生讲那些复杂术语,报告单上是看不懂的数值,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爸爸出意外的那天。
同样是雨天,同样在盈满消毒水味的诊室。
各种仪器的滴答声,医生护士的交谈声,奶奶姑妈的哀嚎声,一切的一切交织在一起,成为烙印进骨髓的永生噩梦。
直至今日,每每忆起当时的场景,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感到痛心。
但再怎么说,她还有姐姐作陪,那些繁琐的手续也有长辈解决。
可周嘉让谁都没有。
他总是默默地扛起一切,无坚不摧到让人心安,以至于有时她都会忘记,其实他不过也才十七岁。
本该是无忧无虑,安心读书的年纪。
可他却承受了那么多不该承受的苦痛。
而且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为什么上天偏偏要这样接二连三地捉弄人。
为什么不能再多眷顾他们一点呢。
她想要抱怨,想要发泄,但却不知道该去怨谁。
如果可以,她多么想替他承担这一切。
可她能做的就只有陪着他。
凌晨一点十五分,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
忐忑在这一刻被放大到顶点,几人一起围上去,等待最终的答案:“医生,怎么样了?”
口罩上是一双疲惫的眼,紧锁的眉宇写满无力,医生摇头,说出那句最不愿听见的台词:“对不起。”
“我们尽力了。”
游戏结束,宣判死刑。
临走前,他抬手拍拍周嘉让的肩,欲言又止几次后,也只说出那句:“节哀。”
太平间里,周嘉让见了外公最后一面。
他本不想让温书棠跟着,怕场面血腥会吓到她,架不住温书棠态度坚定:“阿让,我不怕的,我想和你一起。
空荡昏暗的房间,凉意渗人,没有半分生气。
白布缓缓掀开,即便周嘉让及时抬手挡住,可温书棠还是瞥到了一眼,刹那间,泪如雨下。
警察说得没错,这场事故的确惨烈。
断裂的双腿,扭曲的肢体,血肉模糊的面容,一切都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她并不害怕。
因为她知道,外公是一个很好的人。
周嘉让低眼看着病床,默然良久后,轻笑一声开口。
“老爷子,不是说这周末要一起吃饭吗。”
“这回可是您食言了啊。”
“这么多年,虽然您嘴上不说,但我知道,您心里一直记挂着外婆和妈妈。”
“嗯,现在你们应该团聚了吧,代我向她们问好。”
“至于我呢。”他停顿几秒,“前些年我没少犯浑,总是让你替我操心,以后您就不用再担心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弯腰深深鞠了一躬。
“外公。”
一颗晶莹的泪砸在地上,周嘉让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这辈子太短,没能好好孝顺您。”
“说好了啊,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您外孙。”
三天后,葬礼如期举行。
周家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除去一些邻里朋友之外,来吊唁的大多都是受过外公恩惠的同事病人。
外公生前不喜奢华,凡事都讲究低调,周嘉让也尊重他的意愿,一切流程从简。
他一身黑衣站在主位上,对每一个前来参加葬礼的宾客表示感谢。
短短几天,他又消瘦不少,挺拔背影里多了些被命运裹挟向前的稳重与成熟。
啜泣声接连不断,谢欢意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
温惠也得知了这场意外,她弯腰将白菊花放在墓碑前,眼圈发红地走到周嘉让面前,真的就像大姐姐那样安慰他:“阿让。”
“要振作,一切都会过去的。”
“好。”
葬礼结束后,人群先后散开,只剩下温书棠和周嘉让。
天空仍被乌云笼罩着,被雨水打落的花苞嵌在泥土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陈旧的味道。
周嘉让将最后一束花放好:“外公,这次我就真的走了。”
“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转过身,他们目光相对。
压抑数日的平静在这一刻分崩离析,温书棠看见他绷直唇线,眼眶里布满红血丝,破碎到极点,也脆弱到极点。
“恬恬。”
他像往常那般叫她,但温书棠知道,他的痛苦已经达到了无法承受的边缘。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还没站稳就跌进他的怀里。
“外公也去世了。”
周嘉让的话语闷在她颈侧,抑制不住的泪将她衣领打湿。
“恬恬。
“我没有亲人,也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