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小巧的这个早上充满了戏剧性和突发事件,但她是个热爱秩序感的人,因此只觉得心烦意乱,更不知道对着这个场面如何是好。
也是因此,她没有关注到璩贵千今天格外苍白的脸色、右耳侧上方暗红的痕迹,还有手心始终紧握的餐巾纸。
“你们……”岳小巧把那些钱放到办公桌上,回头看向这两个面色不好的学生,还有靠在门边看热闹的罗玉婷。
早自习结束了,办公室里回来的老师多了起来,还有来交作业、问问题的学生。人来人往,每个经过的人都朝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是你的钱?”
璩贵千点点头,直视着岳小巧:“对。”
岳小巧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挣扎和犹豫,最后还是回应:“好,你拿回去吧,以后注意点上学时间,别老迟到。”
“小巧!”罗玉婷高昂的声音引起了整个办公室的注意,“诶呀我来点。”
她两步上前,抓过那叠钱来回一翻,五块十块分开叠放的纸钞好数得很。
“喏!三百一十,”她又转向呆若木鸡的生活委员,“你那叠班费是多少?”
生活委员磕磕巴巴地回答:“三百、三百五十几块…”
“这不就对上了吗?周末花了点儿,这是剩下的呗,不然好端端地带这么多钱上学干嘛,就是不敢被爸妈发现嘛!”
“但……”生活委员嗫嚅着想补充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罗玉婷的推理很快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可。
花白头发的老教师推了推眼镜,劝道:“岳老师,你还是把她爸妈叫来吧。这事儿不好处理呀。”
有年轻老师附和道:“玉婷说得对呀,咱们也不是要送人去警察局,小孩儿嘛,犯个错很正常,承认了道个歉就行了。”
烈火烹油。
你一言我一语,就给璩贵千安了罪名。
“行了行了,”岳小巧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各位老师,我会看着办的。”
但很快,办公室内走进了一个地中海中年男人。
“刘主任,您怎么来了?”罗玉婷热情地打招呼。
“小罗,你也在啊,我看你们这儿好像有事儿,来看看,怎么了?”
罗玉婷揣着笑脸,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事情的经过,全不给岳小巧插话的余地。
听完,教导主任眉心深深的川字纹拧了起来,显然心里有了决断:“打电话给她爸妈吧。”
璩贵千双拳紧握,已经不再渗血的伤口再次破裂,带来钻心刻骨的疼痛。
“刘主任,”岳小巧劝道,“这个学生我了解的,她真的不是坏孩子,这个事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了解有什么用啊?这种事怎么就出在你班上呢?岳老师你也要反省一下自己呀。”罗玉婷理直气壮的一番话让刘主任侧头审视了岳小巧一眼。
有心帮忙的班主任也说不出话来了。
“除了你,你们班还有谁不知道郑林妹是什么样的,”罗玉婷乘胜追击道,“每天迟到、不交作业、拖集体后腿,本来就是个……那就更应该努力,现在好了,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班本来就没人和她玩的。”
潘伊进来了,面色凝重,捧着一叠作业本放到门边的一排桌子上。
罗玉婷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指向潘伊:“潘伊,你说,你觉得是不是郑林妹做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她,包括一直低着头的璩贵千。
惊诧过后,潘伊紧张地眨了眨眼,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邓琼所说的,郑林妹在放学后翻她的课桌,接着又想起地上那一本鲜明突出的《小说家》。
她的唇瓣颤抖着,最终顶不住压力,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不知道。”
她的视线和璩贵千短暂相触,又飞快地瞥开,瞄向了其他地方。
璩贵千愣住了。
“打电话吧。”
刘主任一锤定音。
之后的一切都很模糊。
璩贵千不记得岳小巧跟她说了什么,不记得走回教室后别人的眼神,不记得自己蹲在地上忍着胸口的疼痛把东西一点点塞回包里,不记得时间的流逝。
她只有昏昏沉沉的困惑,夹杂在每一个呼吸的疼痛间,占据了她的思绪,像密密麻麻的丝线,将她从头到脚一点点包裹起来。
不过在看见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瞬间,她还是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般骤然清醒了。
“老师,真是对不起,我们家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大课间,跑完操的班级一一回了教室,活泼好动的初中生走走跳跳,占据了半个校园,好奇地观察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林雅丽烫着大波浪的栗色长发披散在肩上,肩上斜挎一个黑色皮质包,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岳小巧疑惑地问道:“您是郑林妹的妈妈?”
“是的,”林雅丽露出一个微笑,回头拉上郑岳军,“这是孩子他爸,我们平时工作太忙了,也真的是没有精力管她。”
郑岳军穿着黑色Polo衫和牛仔裤,高出林雅丽半个头去,高大挺拔。
他也笑着和岳小巧打招呼:“是,老师您好。”
璩贵千坐在凳子上,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口中全是咸腥气,让她想吐,又想肆意地大笑。
岳小巧微抿着嘴,眼里闪过一些疑惑,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事情我在电话里和您讲过了,今天叫你们来也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林雅丽打断了岳小巧:“我们知道了,唉呀,这事就是我们家孩子太调皮了,你看给你工作带来多大麻烦,还差了多少我们都补。”
“是是是,”郑岳军配合地掏出钱包,抽了几张粉红钞票出来递给岳小巧,“多的您就给同学们买点铅笔橡皮吧,都是我们不好。”
纸钞塞在岳小巧掌心,她只觉得烫手,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立场再争辩些什么,于是只好干巴巴地回应:“行。”
郑岳军抬手看了眼手表的时间:“那这孩子我们就先领回去了。让她妈今天陪陪她,可能是我们关心太少了。”
“郑林妹,郑林妹。”
林雅丽叫了两声,还温柔地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璩贵千拿起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向背着光的两个人影。
路过前桌的时候,潘伊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教室里有人窃窃私语。
“我还以为他们家很穷呢,什么呀……”
“她妈妈好温柔啊,要是我早就被打死了……”
“我靠真的是……”
“老师,那我们就先走了。”林雅丽笑着和老师说了再见。
从教学楼望下去,朝校门口走去的三人是多么和谐美满的一家三口。
高大的爸爸,温柔的妈妈,还有顽皮但总会迷途知返的孩子。
妈妈亲密地挽着孩子的胳膊,紧紧地、紧紧地搀扶着行走有碍的孩子。
岳小巧看着这一幕,理智告诉她这件事结束了,可心里却有块阴影越来越重。
“砰。”
车门关上。
璩贵千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手臂上刚好一些的伤又重了,她感觉到了校服袖子里黏腻的触感,还有残留的被指甲深深嵌入肉的感觉。
郑岳军开车,林雅丽坐在副驾驶上。
“今儿买什么菜了?”郑岳军侧头问道。
林雅丽:“鱼头,小宝爱吃。”
“又是鱼头,这孩子也吃不腻。”
“补脑呀,能吃是福,像他们班那个班长,瘦得像个细竹竿,读书再好有什么用。”
郑岳军笑着摇头:“那可不,他生出来就虎头虎脑的。”
璩贵千的手按在开门的位置,几乎就要扳动。
车外飞旋而过的风景加剧了她的晕眩,皮革味、香水味,她只想逃,只想要一点新鲜空气。
车辆减速停下,他们到了。
璩贵千的腿在抖。
很疼,所以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璩贵千在心里默念。
日上三竿了,开往潞城的公交车每天下午五点停运。
要抓紧时间了。
砰。
车门打开,一双大手将她拽了出来,半拖半拉地扯进了门。
腿脚不便的女孩放弃了挣扎,像个破麻袋一样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把她关上去吧,个赔钱货。”
郑岳军不忿地撤回力道,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完,朝着后进门的林雅丽招呼了一声,就回去上班了。
留下这对刚刚演过母女情深的人独处。
林雅丽放下包,对着缩在墙边的瘦小女孩伸出了手:“起来。”
璩贵千想要顺从,她知道自己要赶不上公交了,从这里到潞城市区要坐三个小时的车,她会赶不上派出所的下班时间的。
要快点……忍过去就好了,快点……
但她实在太疲惫了,身体榨不出一点力气来表现她的乖顺,她靠着墙试图拔起自己,却被林雅丽认为是挣扎。
“呃啊……”
林雅丽拉着她的头发将人扯起,把人一路架上了阁楼。
砰!
门被甩上。
锁眼里穿过了一把自行车锁,绕着把手转了一圈,最后扣在楼梯栏杆上。
“你是真的胆子大了,”林雅丽声音冷酷,“好好反省吧,以后也不用去上学了。”
“反正你也是个小偷,还有什么脸去见你的老师同学?我们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咚咚咚。
高跟鞋下楼的声音很响亮。
脑袋里好像有一千根针在旋转,身体被无力感包围,忍受着水淹火燎的疼痛。
要快点……
璩贵千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按在地上,支撑起身体。
直到看到地面上洇出的半个血手印,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心的伤裂了。
皮肉之苦刺激着她越发昏沉的脑袋。
伤痕累累的女孩挣扎着膝行至墙边,凑上去推门,痛苦地发现门被锁得严严实实。
她倚靠在墙边,张嘴无力地呼吸着,像一条浅水洼里即将窒息而亡的鱼。
视野的边缘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模糊。
……要快点。
身体动不了,思绪却在发散。
她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是刀扎的疼痛,但是小美人鱼不在乎,因为她在走向自己爱的人。
阁楼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户外的日光照射。
那扇窗户并不大,窗扇只能开一半。曾经十八岁的郑林妹研究了很久才让自己钻出去。
而十三岁的璩贵千更加瘦小。
躺倒。
一点点向前挪动。
抓住桌腿,起身,将自己甩在床上……
我太累了。
璩贵千想。
稍微休息一下吧。
还有好远的路要走。
稍微、休息一下……
女孩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