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贵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家小小的甜品店。
店里的每一个装饰物、每一个餐具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长发及肩的女人端坐在沙发座前,手扶着波点咖啡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说什么?”
对面的衿贵男人斩钉截铁:“你就是我的妹妹。”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还是最新的整蛊节目?”
璩逐泓是怎么回答的?
梦境忽然静音,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
男人抬头,紧紧盯住了她的脸,幽深的眼神中蕴含着无穷的哀伤和力量。
……
那棵桂花树依旧在那里。
不是开花的季节,也比几年后更矮小一些,枝叶亦没有那么茂盛。
但没有关系,璩贵千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
放学了。
潞城市高级中学的走廊上,梁方起拎起书包一路快走,接连避开了好些个打打闹闹的男生,又笑着和许多人打了招呼。
高大俊秀的男孩身上的校服永远干净整洁,带着洗衣皂的芬芳香气,哪怕是刚刚跑步出了一身汗,也和同龄人截然不同。
他轻车熟路地转弯,向着自行车棚走去,却在拐角差点撞上了两个男生。
“方起?打球去吗?”
梁方起:“不去了,赶着回家。”
“校草怎么回事儿,是不是看的观众多了,你不好意思啊?”略微活泼些的高中男生熟悉地拿他开涮。
旁边的男生接茬:“还是准备回去偷偷学习啊?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真的去不了,家里有事,明天请你们喝可乐,先走了。”
说完,梁方起脚步轻快地穿过两人。
自行车穿过他从小成长的街区,左拐,梁方起刹车,在铺天盖地的霞光里停在了路边,下车排队买妈妈最喜欢吃的枣糕。
这家店很热闹,刚出锅的枣糕香飘半条街,来晚一会儿就卖完了。
队伍中的梁方起比周围人都高了半个头,格格不入。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还早,于是心下安定。
最近妈妈身体不好,一个小感冒断断续续的,症状反复,快一个月了还没好。他担心得很,一放学就回家陪妈妈,主动接过了很多家务活。
“小梁,这么早。”
街道上有人和他打招呼。
梁方起转身应和,简单聊了两句。
他是单亲家庭,妈妈独自带他长大,外公外婆也很早就去世了。母子俩和附近的邻居关系都很好,颇受照顾。
热气腾腾的纸袋入手,梁方起大步向前,骑着自行车穿行而过,等待下一个红灯的时候,余光却撇过了街边长椅上的女孩。
女孩穿着最普通的初中校服,整个潞城的初中校服都是统一制式。但她身上的明显尺寸过大,像一圈围裙包裹住了过于瘦弱的躯体。
来往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侧头观察,倒不是因为女孩的衣着,而是她额头上硬币大小的伤口。
已经不流血了的伤口就那样**地暴露在空气中,和汽车尾气、路边尘埃亲密接触。
暗红的伤口边缘粗糙,像是在坚硬而毛躁的东西上撞击形成的,和她惨白如纸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红灯闪烁着跳动,梁方起没忍住,朝那个方向看了几眼。
傍晚的风吹过行人,空气中有谁家菜籽油炒菜的香气,勾得人心痒难耐,归家的脚步都快了几分。
绿灯切换。
梁方起长腿一迈,手臂却没听自己指挥,自顾自地向右转弯。
最后一抹晚霞余晖下。
“呃,你好?”
女孩空茫的眼神有了聚焦。
“你需要帮助吗?”
梁方起站在她斜前方,半弯着腰,侧头看他。
还没长大的男孩眉目俊逸,五官立体又微微有些冷硬,一双微褐色的眼眸此时正安静专注地看向她。
空白的世界中出现了一幅画面。
颓废的、懊丧的、不辞而别的。
眼前的人和脑海中某处的影子隐隐重叠,让身处混沌中的璩贵千分不清虚实。
我是谁?
我在哪?
这里是什么地方?
所有的记忆杂揉成了一团毛线球,起点和终点相接,人生的所有经历,或好或坏、或明或暗,都浸透在了一池微绿湖水中,更为晦涩结实地拧在了一起。
头痛。
捕捉不到任何记忆的片段,璩贵千循着刚刚那幅画面的痕迹,走向了迷宫深处,嘴唇却懵懂地轻启,吐出了一个名字:
“梁方起?”
男孩眉心微皱:“你认识我?”
她穿着初中校服。潞城市高级中学和第三初中的校区是相连的,或许她就在那里读书,所以见过他。
女孩又不说话了,她仅存的一点意识也彻底埋在了淤血压制的细胞背后,只有生存本能和一点儿时的记忆接管这具躯体。
“你认识我吗?”
女孩的表情只有无辜和茫然,睁大的眼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你叫什么?”
“你在等人吗?”
梁方起指了指她的额头:“还有哪里有伤,要去医院吗?”
女孩动了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疼痛。
她肯定又做了坏事,所以爸爸妈妈教训完她还不要她了。
肯定是很坏很坏的事,我好痛好痛。
“不能去医院,爸爸妈妈不让我去医院的。”
“医院痛痛,还很贵。”
梁方起闻言簇起了眉,站直了身体。
“那你有能去的地方吗?”
天色要暗下来了,太阳已有半个掩在了地平线后。
爸爸妈妈不要她了,她还能去哪里呢。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嘶哑的声音冲击着,带来一阵一阵的晕眩。
璩贵千低头,茫然无措地揉捏着自己的手指,紧接着发现了手心的痕迹。
“大哥哥你认识字吗?”
梁方起:“什么?”
“这个。”女孩抬起左手,给他看手心的笔画。
黑色水笔潦草的字迹在手心氤氲开来,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识。
“潞城市城南派出所。”
梁方起一字一顿地念完,又注意到了她另一只手上的痕迹。
狰狞的伤口泛白外翻,旁边还有一个圆形的溃烂。
犹豫了两秒,他叹了口气:“走吧,前面不远。”
女孩走得很慢。
在意识到她腿脚不方便的时候,梁方起没察觉到自己在短时间内又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身上肯定还有伤。
他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你坐上来。”
高大的少年架起自行车,平稳地推着,同脚步一样稳稳当当。
行走到下一个路口,他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后,将车篓里的枣糕袋子拿出来,用塑料袋分了一半,放到了璩贵千手里。
女孩正乖乖地双手扶着车座,见状一怔,声音中有些不敢相信:“是给我的吗?”
“拿着吃吧。”
真的是给她的。
璩贵千低垂下眼,捧过仍然热乎乎的点心,咬了一口。
“谢谢你,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梁方起重新向前。
“没事。”
不知哪个瞬间,路灯亮了起来。
路边的围墙喷涂着具有年代感的标语,体育盛会的吉祥物图案跳跃着组成了艺术字,是时代独有的特殊标记。
一路向前,穿过放着喜气洋洋的歌曲的两元店,穿过孜然香气弥漫的路边摊。
自行车停在一座三层办公楼的院门前。
“到了。”
梁方起停稳了车,让璩贵千慢慢下来。
女孩怯怯地仰头望了一眼像山一样高大的建筑物:“哥哥你要走了吗?”
“我陪你进去。”
派出所的接待厅还亮着灯,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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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下班前的工作总是让人格外无奈。
实习警员路小葛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和腰背,打算弄完手里这一叠案件的归档就走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隔着玻璃窗看到了这对奇怪的组合。
他穿过大厅,在梁方起四处张望的眼神里询问两人:“怎么了?”
梁方起简练地描述了自己在路边捡到女孩的经过。璩贵千始终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路小葛闻言,生怕下不了班的心落了地。
看上去不是什么大问题。
城南派出所是潞城市最大的基层派出所,每天接待的大多数都是些邻里矛盾、家庭纠纷之类的事,真正的要案重案少之又少。
这其中涉及到青少年的,也有不少一部分,最多的就是和家里闹矛盾了离家出走的孩子。
现在这年头啊,独生子女政策实施下来,每家每户恨不得把孩子当宝贝养,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从头到脚都管得严严实实,青春期的孩子哪受的了这个。
两边一闹腾,叫着孩子离家出走了的家长闹得人头大,这样一声不吭被带来派出所的也不少见。
“行了,你先回去吧。”
填完表格,路小葛就对梁方起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见义勇为,小伙子人很好,继续保持。”
他其实也是刚毕业被分到城南派出所的,比梁方起大不了几岁,但平时总被师傅和同事们当小孩儿看,这会儿对着比自己更小的,就喜欢装大人说话。
梁方起没在意他的评价,只是看了一眼璩贵千孤零零坐在接待厅的背影。
“这个小孩身上有挺多伤的,你们最好给她检查一下,别直接把她送回去。”
“你放心吧放心吧,我们都是有规章制度的。”路小葛打着哈哈把人送出了门。
面无表情的梁方起回头看了一眼接待厅明亮的灯光,转身加速朝家里驶去。
“有伤……”路小葛嘴里念叨着什么,来到璩贵千面前蹲下,“小孩儿,你叫什么?”
璩贵千没有反应。
“嘿。”路小葛伸出手朝她眼前摆了摆,“抬头看我。”
璩贵千抬起头,眼神依旧没有聚焦,面部泛着潮红,牙齿紧咬着,静听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路小葛一见她额头上的伤,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哪摔的呀?你说说你,跑出来家里多担心呀。”
“过来过来。”
医务室有人值班,路小葛想先把人领过去处理一下,再好好问她家在哪。
然而璩贵千没有动静,她就端坐在那,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孩子一点儿不配合。
已经有点不耐烦的路小葛挠挠脖子,伸手去轻拽她的袖子。
“诶,小孩。”
就在他的指尖隔着袖子接触到璩贵千手臂的刹那,一直安静的女孩突然尖叫出声,发出了凄厉的叫喊:“走开??走开??啊??”
接待厅里的人下了一大跳,后面办公室里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出来查看情况
女孩的手臂挥舞,将路小葛推开,紧接着环抱住自己的双膝,紧紧蜷缩在了冰凉的铁质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