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小葛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气势汹汹的中年男人从后面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嘴角还挂着方便面残渣。
见到他,路小葛双手一摊,紧张兮兮:“师傅我啥也没干呀!”
中年男人警服的胸牌上刻着鲁鹏飞三个字,鹰眼一剐,把路小葛的小心思看穿了百分之九十九。
鲁鹏飞一把抓住了路小葛的手,干瘦的警察经验丰富,力气也大得吓人:“自己看这是啥。”
路小葛这才仔细看自己的手,发现指节上蹭到了暗红的血迹,心里一惊。
他刚刚摸过这小孩的袖子。
鲁鹏飞蹲下身看了璩贵千一眼,抬起头对路小葛说:“去看看你璐姐在不在。”
路小葛给杨璐打电话的时候,后者都已经坐上了驾驶座,就等着开出停车场。
可一听手机叮铃叮铃地响,妆容精致的杨璐还是认命地接电话、拔下钥匙、返回接待厅。
老花皮质包被她随手甩在地上,杨璐放柔了音调,耐心地哄劝着璩贵千抬头看她。
轻柔的音调说着抚慰的话,哼起了耳熟能详的童歌调子。
发现自己成功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杨璐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漫无边际地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细心地观察着女孩的表情。
直到她说到了一个词,杨璐发现,女孩的眼神变了。
妈妈。
“你妈妈在哪里呢?”
璩贵千垂下眼,认真地说着:“妈妈好像不要我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赔钱货。”
杨璐捏紧了拳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因为、”璩贵千困惑地皱起了眉,思考让她的脑袋又酸又疼,“因为我不会赚钱,还不会帮忙带弟弟妹妹。”
杨璐看着她天真的表情,稚嫩和不谙世事的生涩与额头上可怖的伤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那你告诉姐姐,你今年几岁了?”
“五岁。”
怯生生的少女缩在凳子上,手臂环着自己的肩膀,只肯露出上半张脸和杨璐说话。
杨璐给鲁鹏飞使了个眼色,朝璩贵千伸出手:“你跟姐姐过来,姐姐给你检查一下好不好?”
璩贵千没动:“不可以检查,不可以的。”
“为什么?”
“……要钱的。”
“不会的,”杨璐顺着她的话,“姐姐是很厉害的医生,姐姐还认识很多很厉害的医生,我们把你治好,不要你的钱,再把你送回去,妈妈就又会要你了呀。”
欢欣在女孩的脸上闪过了一秒,她的小脑袋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东西,她只知道,有希望回到妈妈身边。
“好。”璩贵千把手放到了杨璐手心,“你真的是医生吗?不要钱?”
“嗯,姐姐和你保证,不要钱。”
杨璐牵着璩贵千,顺着她的步伐节奏缓缓走到医务室,拉上帘子关起门,把鲁鹏飞和路小葛挡在门外。
鲁鹏飞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翘着二郎腿问路小葛:“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路小葛战战兢兢:“我太自以为是了。”
“哼,”老练的警察卷起袖子,“去把立案登记写了,待会儿做完验伤和血样上传,你和杨璐一起去医院。”
“机灵点,多观察,少放屁。”
路小葛蔫蔫地点头,坐了一会儿又开始探头探脑:“师傅,你说她是家庭暴力?还是抢劫绑架?”
鲁鹏飞吐了个烟圈:“我是神仙啊?看个照面我就知道了?”
路小葛不说话了。
鲁鹏飞骂完人,又开始谆谆教诲:“你刚说是个高中生带她来的,那你就让他那么走了?他说自己做好事,那你也要核实啊!”
路小葛讪讪点头。
过了一会儿,医务室的门打开,杨璐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把相机往两人面前一扔:“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交错的伤口红肿发炎,几条格外深的伤痕结着血痂,一看就是没有处理过。指甲掐过的地方月牙形的伤口青紫发脓。还有数不胜数的擦伤和淤青。
她的眼圈红了。
杨璐没有结婚,也不喜欢小孩。
做这份工作免不了接触鲜血和伤口,但看见恶意和伤害被加诸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人出离地愤怒哀伤。
“情况还算稳定吗?”鲁鹏飞飞快浏览了几张照片,问道。
“不太好,在发烧,我简单测了血压,偏低,担心有内出血点。
其他都是皮肉伤,肋骨需要好好养养。但头上的伤得去医院详细检查,很可能是脑震荡,她已经表现出了记忆衰退的迹象。”
“采血吧,”鲁鹏飞看了眼时间,“这会儿门诊都关了,待会儿先送她过去。”
“好。”杨璐没在意下班时间的事,娴熟地给爸妈发短信说今天要晚点儿回去。
路小葛在旁边龇牙咧嘴地翻照片。
他小时候也是皮孩子,爸妈爷奶没少棍棒教育。但教育孩子可不是这么个打法,这活生生是要把人往死了折腾。
杨璐是熟练工,给璩贵千手里塞了一盒甜牛奶,就打开采血套装,三下五除二扎针管。
病怏怏的璩贵千盯着牛奶包装,看了一眼,别过视线,在确认了这就是给她的之后,犹豫着吸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口感让她露出了惊奇的表情,一双因脸过于瘦弱而显得更大的眼睛倏忽倏忽地眨巴。
采血针穿进血管,寻常孩子总会害怕的,可她就像没知觉一样,只顾着细细品尝味道。
杨璐看在眼里,心里更加酸涩。
“按着这里,”杨璐示意她摁住棉球,“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姐姐马上就过来找你。”
璩贵千侧躺在医务室的床上,脸上烧出了红晕,乖乖地点了头。
杨璐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到脑后,刚一靠近,璩贵千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往后一躲。
身体比意识先行。
“对不起、对不起。”璩贵千反应过来,想要靠近杨璐,但却更往后缩,弓起身体,伤口碰到墙面。
“啊……”璩贵千痛呼出声,随即咬住了下唇,把半张脸紧紧地埋在床铺中。
杨璐连忙道:“怎么了,碰到了是不是?”
璩贵千说不出话来,脑袋如针凿斧劈般疼痛,世界天旋地转,她仅有的力气把自己挪到床边,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
“鲁鹏飞!鲁鹏飞!”
懒散坐着的男人一个箭步起身,冲进了医务室。
“去医院!快!”
身后路小葛手忙脚乱地想要打急救电话,被杨璐一通骂:“你傻了呀!去开警车呀!直接过去!”
人民医院就在两条街对面。
鲁鹏飞一把打横抱起虚弱的女孩,手臂平稳,脚下飞速移动着。
杨璐抹了一把脑袋上的薄汗,刚想出门,却注意到了桌上的血样还没有入库。
心急如焚的她跑到门口招呼着车里的两人先去医院,她待会儿再过来。接着就前往化验室,把血样按照规范步骤往化验分析仪器内存放,最后数据联网。
做完这两步,她记挂着医院里的小女孩,和交班的值班同事打了声招呼,就要先走。
然而就在她要关机的前一秒,电脑屏幕闪动,跳出了匹配成功的鲜红标识。
杨璐愣在当场,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仪器坏了?
每一个千禧年后入职基层派出所的人对DNA分析仪器和机制体系都不会陌生。
在经济腾飞的年代,随着股市开户数量一并上升的,是拐卖案件的猖獗。甚至一度到了家家户户闻拐色变,不敢让孩子去人多热闹的地方的地步。
火车站、汽车站、集市……一个错眼,带来的就是一生的遗憾。每个警察都见证过几个因为孩子丢了而支离破碎的家庭、颠覆的人生。
打拐DNA数据库是打拐制度建设的一部分。各地方负责机构收集走失儿童、流浪儿童、违法犯罪未成年人的DNA样本,和DNA数据库内的样本进行对比分析,主要父母或亲属曾经录入过样本,就能找到相关信息。
这套制度虽然行之有效,但也有执行起来的难处。最早的时候,只有省城才有这种设备,一个录入要花好多功夫、去专门的司法鉴定机构。完成对比分析更是要等上几个礼拜。
但在杨璐的记忆里,她进入工作岗位伊始,在外部企业和基金会的专项资金帮助下,DNA分析仪器开始普及,近几年更是每个省市的基层重点辖区派出所都有了配套设施。
公安内部人员知道,这是千千希望项目名下耗资最庞大、也是最低调的项目之一。一整套分析设施和数据库管理平台全部由千千希望无偿出资制造建设,数据权限则完全由公安系统和民政部门统一管理使用。
录入血样只需要十几分钟,仪器自动完成分析测试并上传数据,给对比工作节省了巨大的时间和人力成本。但由于数据量庞大,等待撞库比对结果至少也要一到三个工作日。
杨璐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电脑屏幕上的显示结果。
鲜红的四个大字在那里跳动着,杨璐心里有了个猜想,但那太过匪夷所思。
鼠标轻点。
001号样本匹配成功。
测试样本符合遗传规律,亲权概率为99.999%,支持亲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