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科舉的精華在八股,八股的精華在破題,破題好不好,一看便知,做不了半分虛假。
故考官閱卷時,十分快速,只需看個破題,破題不好即證明經義不通,立意淺陋,直接就可黜落了,絕沒有冤枉的。
賈琮見眾人望來,乾咳了一聲,道:“可見你們平日不用功,這麽簡單的題目都答不上來,還來問我。是我授課還是龐先生授課?”
無恥之徒!眾人不敢在課堂上與他爭吵,只是腹誹。
龐超笑道:“小友若有高論,上來講講也是無妨。”
賈琮笑道:“先生先講,晚生待會再請教。”
龐超點頭道:“此題若破以,無後世之名,聖人之所憂也。如何?”
眾生恍然大悟,他們雖破不了好的,卻是識貨的,齊聲讚歎:“先生大才,學生受教。”
“好在哪裡?”賈琮低聲問同桌的學生。
那學生白了他一眼,還是解釋道:“跟你說了你也不懂,若是科舉場上,憑這個破題,幾乎便可十拿九穩了。”
賈琮撇撇嘴,舞文弄墨,有個鳥用。
龐超看向賈琮,道:“小友可有高論,但說無妨。”
賈琮也不客氣,長身而起,走上講台。龐超自退到一邊,任他發揮。
他既然敢來書院,昨兒也在寶釵那裡作了一番功課,因笑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仁者,儒家之精要也。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諸位,何謂仁?可有教我?”
眾人皆皺眉,這個問題不可謂不大,仁字看似簡單,無數老儒即便讀了一輩子書,也未必能說清楚什麽是“仁”。
龐超微微一笑,任他表演。
眾生想了想,總不能說讀了這麽多年聖賢書,連仁都不知道,紛紛開口。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子曰:裡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
……
眾生也學聰明了,各自引用聖人言,總沒錯。
賈琮呵呵一笑,道:“扯淡。讀死書,死讀書,毫無創見,聖人若在世,定要痛罵伱們一頓,仁就是背書麽?”
“你!無禮!”
“狂妄!”
“你褻瀆聖人。”
“肅靜!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龐超皺眉道。
眾生忙噤聲,正襟危坐。
賈琮道:“龐先生,各位朋友,愚以為所謂仁者,不過四層意思。
最淺者,之於自身,修身而已;其上之於家族,齊家而已;其上之於守牧一方,愛人而已;其上之於平治天下嘛……龐先生,您以為何謂仁?”
眾學生默默點頭,他這幾句話倒也不算錯。
龐超哪會被他難倒,微笑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可謂仁矣。”
“先生此言極是。”眾生鼓掌讚歎。
賈琮目光灼灼,拋出最後一個問題:“諸位,若以實事論,新法可謂仁乎?舊法可謂仁乎?”
眾生皺眉,這有些偏題了,不過針砭時弊、議論朝政恰恰是讀書人的最愛。
“新法搜刮酷烈,加重平民負擔,非百姓之福,不算仁法。”眾學子幾乎都出自富豪士紳之家,哪裡會說新法的好話。
“對,新法不仁。”眾人齊聲道。
賈琮冷笑道:“莫非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才算仁法?”
“兩碼事,豈能混為一談。”
“對,休得胡攪蠻纏。”
賈琮懶得和這些書生扯皮,看向龐超道:“先生以為如何?”
龐超眉頭微皺,道:“書院之內,隻談學問,不論國是。今天的課就到這裡。”說完便走。
賈琮忙跟著出去,直跟著他進了一所小院子,想來是龐超的住所或書齋。
“小友跟著我作甚。”龐超回頭道。
賈琮笑道:“先生知我來意,何必裝糊塗。”
龐超搖頭道:“這卻不知。既然來了,就喝杯茶罷。”
“那就叨擾了。”
賈琮隨他進正堂坐下,自有童子斟來上等好茶,頓時茶香嫋嫋。
“小友此來,所為何事?”龐超淡淡道。
“請先生出山。”賈琮也不講什麽策略,開門見山,單刀直入。
龐超笑道:“我與小友今日初識,是否有些交淺言深了。何況小友還未必以真名相告。”
賈琮笑道:“一回生兩回熟嘛。學生其實不叫賈寶玉,至於我的身份,聽聞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神鬼莫測之機,能猜到麽?”
龐超搖頭失笑:“小友過譽了。要猜到小友的身份,也不需要什麽大才,近聞錦衣衛賈提督代天巡幸江南,這位天下第一才子和閣下年齡、形貌似乎相差不大。”
賈琮笑道:“先生好眼力,在下正是賈琮,特來請先生出山輔佐,報效朝廷。”
龐超笑道:“我並不在山中,談何出山?”
賈琮勸道:“先生一身本事,若白白荒廢,豈不可惜了?”
“非也。若能傳道授業,為國育才,他日桃李滿天下,豈非也是為朝廷效力?又怎是荒廢?”龐超道。
“額……這……聖人說的,君子歸根結底要治國平天下,一輩子教書算什麽事。”賈琮忙把聖人搬出來。
龐超搖頭笑道:“聖人也說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余窮而君達,如今正是各得其所,何必強求。”
論口才,賈琮哪裡說得過他,論聖人之道,更是被吊打的渣都不剩。
賈琮隻得明碼標價:“先生,您想要什麽但說無妨,只要肯出山助我一臂之力。美酒、美人、金銀珠寶、廣廈豪宅,只要這世上有的,盡管開口,別客氣。”
龐超哈哈一笑,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閣下所言之物,書中盡有,又何須外求。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閣下還是請回罷。”
賈琮苦笑,好在他也沒打算一次就把這尊大佛請回去,被拒絕也是意料之中,起身拱手道:“先生,我改日再來拜訪。”
龐超搖頭失笑,這小子,也學古人三顧茅廬麽?
“閣下公務繁忙,何必在我這個教書匠身上浪費時間,天下英才何其多,何不另尋賢能?”
賈琮道:“天下英才雖多,又有誰能比得上先生?”
龐超擺手笑道:“溜須拍馬也是無用,我不吃這一套。”
賈琮道:“我總會找到先生吃的那一套。”說完起身離去。
龐超搖頭不語,一爐火已熄滅,又豈會輕易重燃。
——
這日一早,溫有方匆匆去向賈琮回事。
“稟大人,這兩日喬千戶已帶人把四大家各房犯事兒的子弟、管事拿了,押在衛獄,共計一百八十余人。”
“加緊審訊。”
“是。”
剛打發了溫有方,便聽丫頭來報,說鳳姐兒、寶釵有請。
賈琮呵呵一笑,起身往後宅去。
上房裡,鳳姐兒、寶釵正和晴雯說話兒,見他來了,都起身相迎。
“鳳嫂子、寶姐姐,何事?”賈琮笑道。
鳳姐兒笑道:“你這回可威風了,一氣兒抓了這許多人,昨日晌午我爹就把我叫了回去。
各房的嬸子、嫂嫂、兄弟媳婦都來扭著我討人情,一個個低聲下氣、愁眉苦臉的,看得我直想笑。”
“鳳嫂子怎麽說?”賈琮道。
“我說,都是世交至親,哪能下死手,不過是嚇唬嚇唬,你們去賠個不是、道個惱,我再替你們說和說和,人就回來了。”鳳姐兒笑道。
賈琮看向寶釵,道:“想來薛家也求了寶姐姐罷,姐姐怎麽說?”
寶釵點頭道:“我說,這是衙門的公務,我卻不懂,琮兒素來不會擅造冤獄,想來若各位兄弟、侄兒是冤枉的,定會平安無事,也不須多慮。”
賈琮點頭道:“寶姐姐此言,深得我心。”
鳳姐兒一驚,道:“琮哥兒,你不會真要六親不認罷?”
賈琮冷笑道:“鳳嫂子,你猜對了。這群蠢貨已激起了我的殺心,不殺人是不行的了。讓他們準備辦後事罷。”
鳳姐兒臉色一白,這可是一百多號人呢,忙道:“琮哥兒,你不是要行新法麽?逼他們服軟就行了,何必動刀?傷了親戚之間的和氣。”
賈琮笑道:“難道我放了他們,就不傷和氣了?與其讓他們恨我,不如讓他們怕我!當然了,你和寶釵的體面我肯定是要給的。來人!”
“三爺吩咐。”燕雙鷹從門口閃身進來。
“傳令喬尹,四大家的犯人,若不是死罪的,打一頓放了。”
“是。”燕雙鷹領命而去。
寶釵神色略黯,她深知賈琮的脾氣,說一不二,因此一言不發,心中為即將上斷頭台的本家兄弟、侄兒們哀歎了一聲。
鳳姐兒忙道:“那剩下的人……”
“該投胎還是該下十八層地獄,這是閻王老爺管的事,我怎麽知道。”賈琮淡淡道。
“你……”鳳姐兒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賈琮看了她一眼:“你什麽時候這麽博愛了,又沒動你家的人,你急什麽?”
鳳姐兒啐了一口,“你打量誰都和你一樣冷心冷面,我可憐的兄弟們呐……”說著語帶哭腔,拿起手帕在鼻端眼角輕輕擦了幾下。
賈琮嗤一聲笑了:“要哭回去哭,別煩我。”
“混帳,沒心肝的小賊,我王家也就罷了,難道寶丫頭家裡也這麽辦?本家也這麽辦?”鳳姐兒道。
“什麽本家?金陵賈家與我何乾?殺幾個不肖子弟而已,在都中又不是沒乾過。”
賈琮神色淡然,又略帶歉意看著寶釵,道:“寶姐姐,我……”
寶釵擺手笑道:“這是外面的事,你何須顧忌我。且你身負皇命,自有你的難處,他們傷天害理、觸犯國法,自有報應,也是天理循環。
難道我讓你法外開恩麽?即便你對薛家開了恩,對其他家又如何?斷案不公,徇私枉法,豈不為人詬病?我怎能讓你因我而進退維谷。”
一番話說得鳳姐兒沒了脾氣,啞口無言。
賈琮歎了口氣,過去握著她的手,道:“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薛寶釵。”
肉麻!鳳姐兒啐了一口,又嫉妒又羨慕,暗罵這畜生,對寶丫頭就溫柔小意,對我就蠻橫霸道,也太偏心了,枉費老娘盡心服侍他。
寶釵耳根紅透,慌忙抽回手,瞟了鳳姐兒一眼,慌忙嗔道:“像什麽樣子,滿口裡胡說什麽,也不怕人笑話。你要這樣,我再不上門了。”
賈琮笑嘻嘻,道:“你不上我的門,我就上你的門,也是一樣。”
鳳姐兒有些吃味,笑道:“寶丫頭,琮哥兒素來是無法無天慣了的,我看他可不是胡說,而是真有此心呢。你就等著做咱們家的伯爵夫人罷。”
“鳳丫頭,我沒來說你,你倒輕狂起來,看我饒你。”寶釵又羞又急,便往鳳姐兒身上撓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鳳姐兒一邊躲閃,一邊乾笑道:“你說我什麽。”
寶釵啐道:“你自己知道,還來問我。”
鳳姐兒道:“這我可真不知道,你們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多。我不與你頑了,今兒乏了,也不在這兒礙眼了,我回去歇著。”說完便落荒而逃。
“做賊心虛。”寶釵看著鳳姐兒的背影,輕笑道。
“就是,我就不心虛。”
“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