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仔,找個椅子坐一坐,跟丁師伯聊聊天。”四爺看阿南站著,示意他留下來。
丁楚顯得十分興奮,來到南洋,他有一肚子的計劃,眼下前幾件事進行得順利,他心裡著實開心,對著阿南說道:“小烏鴉,現在在哪裡做事情呢?”
阿南恭敬回答:“菜市的管理所,主要負責那邊的治安。”
“怪不得我瞧見龍師傅在那裡,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阿南聽他認識龍爺爺,回道:“身體很硬朗,他就在管理所樓上住,我之前準備把他接去花鷂子家住,他老人家不肯,一定要幫我看管理所,說是怕冷清,喜歡熱鬧。”
“他哪裡喜歡熱鬧,他是在等人!老師傅比誰都聰明。”丁楚笑著說。
“哦,丁師伯,龍爺爺是在等誰?”阿南聽丁楚說,一下好奇起來。
“等我!”丁楚臉上很是驕傲,但是眉宇間又露出了一絲悲傷。
阿南聽他這樣說,心裡越發好奇,不知道這老一輩人裡,到底有怎樣的前塵往事。
丁楚說著說著好像傷心了起來,換了個話題道:“等烏鷺棋社退出江湖了,你要是願意,可以來水警署幫我。要是不願意,還是在你的菜市做,有什麽事情我能幫上的,隨時開口!”
阿南一聽烏鷺棋社退出江湖,整個人緊張起來,慌忙看向四爺,四爺也看著他,沒有什麽表情,四爺突然笑道:“丁老大,不用勞煩你了,南仔從小在菜市長大,碼頭上的事情,我讓他來,他都不願意過來。”
丁楚聽出了這話裡的意思,四爺是在說碼頭的事情,不會讓阿南牽涉其中。他是個大氣的人,也不勉強,又緩緩對著阿南說:“回去勸勸徐為,讓他早點放手,他一肚子學問,不應該在江湖裡,斷送了一生的抱負!”
阿南雖然一向尊重師長,但是眼下情急,不由自主地問丁楚:“師伯,我剛回到南洋,並不清楚現在的情況,還是想問,為什麽烏鷺棋社要退出江湖?是出了什麽問題嗎?”
丁楚見阿南長得老實,做事情倒頗有一些風范,有話直說,就平心靜氣說道:“烏鷺棋社罪孽深重,幾十年來,操縱南洋黑白兩道,妄圖做大實力,與英法共分南洋。可惜,養虎為患,被人反咬一口,現在白道那邊的網絡全部失控,都牢牢掌控在華人會手裡,這些人又準備讓白道勢力,逐漸取代黑道。徐為是我師弟,我知道他的為人,勸他早點退出,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
陪金老虎去山裡找了一回金子,短短十天不到的功夫,南洋居然如此巨變,阿南被丁楚這番話駭得不輕,而且,明明丁楚說的話,是從他自己的角度出發,在阿南聽來,居然有理有據,並沒什麽強詞奪理的地方。
丁楚見阿南不說話,繼續說:“亂世之中,白道棄百姓於不顧,甚至欺壓百姓,這才有了黑道的崛起,為的是底層與權貴之間的博弈。現在南洋太平,白道那頭說了,華人事華人治,人家要來取代黑道,也不是喊打喊殺,用的是招安的路子。好比我,原先管的就是碼頭的太平,現在人家把水警署給了我。說句好聽的,南洋白道,這是要把黑道都給染白了。孩子,道理我都說給你聽了,墨者以兼為正,兼聽則明,你也不要一味聽徐為說的話,我也好,老四也好,其他人的話,也可以多聽聽。”
這丁楚不虧為名震南洋的一代梟雄,一番話說下來,阿南無言以對,四爺也是一臉無奈,原本這黑道,打打殺殺,就是為了終結亂世,現在太平了,這黑道存在,還有什麽意義?
說話間,門外一個聲音傳來,朗聲道:“前輩這番話,說的有失偏頗!”
“哦?是誰,進來說話!”丁楚也不生氣,臉朝門口看去,辦公室門打開,不是別人,正是何明月。
話說明月看辦公室來了一位陌生人,而作陪的四爺和康金龍面色不太好,就一直在門外等阿南,聽到了裡頭說話的聲音。丁楚這番話說下來,眾人默不作聲,明月按奈不住,就鼓起了勇氣,出聲反駁。
明月朝著丁楚恭敬地鞠了一躬:“墨匠何明月,拜見師伯,膽敢頂撞師伯,望您不要怪罪。”
丁楚看明月一表人才,說話的樣子隱隱像一個人,又想不起來,笑著說:“把門關上,我們正是在商議此事,不用拘謹,你是烏鷺棋社裡的人,來參與參與,無妨的。”
明月又拜了一拜,抬起頭說道:“師伯說,世間有黑有白,白道不義,黑道取部分而代之,這符合我們墨門裡,黑白循環,萬物歸一的道理。晚輩想問的是,如今白道要取代黑道,黑道沒了,底層百姓,又能拿什麽籌碼來與權貴博弈,難不成要讓老爺們發善心,從自己口袋裡拿出好處,分給窮人不成?”
丁楚聽了,哈哈大聲笑起來:“你哪裡是什麽墨匠,我見過的墨匠,只會打鐵鋸木,你剛才說話,活脫脫一個小徐為,說你是墨客,也是個百裡挑一的,繼續說,我聽著!”
明月依舊站著說:“世間人,總將事物一分為二,非黑即白。前輩是烏鴉,做得都是些行俠仗義,助人為樂的好事,說是黑道,竟比白道更為仁義。懲惡揚善,本不分黑道白道,乃是世間應有之秩序。如果黑白指的是惡與善,我墨門立下烏鷺兩個管事,做得都是利於百姓的善事,哪裡來的黑白互相對立的道理?”
“只有一條,才能解釋清楚黑道和白道的關系,就是權力!我們看歐洲各國,國土雖小,卻國力強盛,百姓覺醒,推翻皇權,推翻專製,立國會,選舉議事,不分貴賤。他們之中,誰是白道,誰是黑道?要我說,皇權是白,百姓是黑。百姓造反,最終是通過槍炮,將專權的皇帝砍了頭,才有了平民說話的權力,這才有了百業繁榮,科技進步!”
“我墨門從小教我們,皇權非天定,儒術誤蒼生。泱泱數千年華夏,有多少皇帝,有多少政權是天生天選的,不都是靠流血打仗拚出來的?這世上,唯一不變的,是鬥爭!權力不對等,存在不公,就應該去反抗,世人都向往和平,更應該去鬥爭,把屬於自己的權力緊緊握在手裡。人人如此,就無人敢侵犯他人,墨子說【不虧人以自利】,這才是我墨門裡講的【兼愛】的道理!”
丁楚聽到興頭上,拍起手來,阿南也一改剛才的沮喪,露出一點笑容,心裡暗讚明月給烏鷺棋社扳回臉面。
四爺和康金龍聽呆了,四爺抽著煙鬥微笑,豎起一個大拇指。
丁楚這次回南洋,見了新一代的烏鷺和墨匠,白鷺自不用說,聰明絕頂,事事佔盡先機;烏鴉有膽氣,只是略輸自己當年。就是這何明月,太讓丁楚喜歡了,這年輕人將墨辯思維發揮到了極致,又將墨客、墨匠融為一體,說是像徐為年輕的時候,卻比徐為更有大智慧,更有大格局!
烏鷺棋社其他的不說,在培養人才這一項,確實頗有建樹,應了墨家裡【因材施教】的好傳統,丁楚心裡也為墨門歎息不舍。
丁楚讚道:“我記住你的名字了,何明月,說得好!那我問你,不去管黑道白道,現在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誰?”
明月想了一想說:“英法殖民者!”
丁楚點點頭:“鬥的就是他們!這水警署,就是從他們手裡搶來的。我華人是南洋的大族,目前南洋局勢,政府和軍隊裡,一半都是華人,不久之後,警察局和水警署也在華人手裡,這個籌碼,在你看來,夠不夠份量?”
明月一驚,自己原以為烏鴉都是像阿南這樣,從不過問官家的事情,只是行俠仗義,為百姓和商社做事。誰知眼前的老烏鴉,竟是黑白兩道通吃,在南洋政局這盤大棋上玩轉的人物,對丁楚增添了幾分敬佩!
明月朗聲回應道:“籌碼是拿來下注的,要想贏面大,就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而不是像您剛才說的,烏鷺棋社與華人會相鬥,您與烏鷺棋社相鬥,師伯,我說的對嗎?”
“那上棋桌的人呢?我換句話說,有人上了棋桌,你烏鷺棋社聽不聽這人的號令,墨者【尚同】,如你所說,要團結一致嗎?”丁楚問。
“誰是上桌之人?”明月也問。
“也是烏鷺棋社教出來的人,白鷺!”
“既然他是烏鷺棋社的人,為何要棋社退出?”
“前任白鷺陰險狡詐,與英法虛與委蛇,出賣華人權益,隻圖自己的權力。徐為一如既往,照著前人錯誤的路子繼續走,才會被華人會踢出局,眼下大家團結起來,要跟英法鬥,烏鷺棋社已經沒有了價值。所以,是我出主意讓棋社撤了眼線,收了情報網,趁早退出,免得和將來要做的事情起衝突,我是一片好心!”
明月還是說道:“說是團結,到了做事情的時候,又開始排除異己,烏鷺棋社的眼線和情報網,不是價值嗎?為何您會認為,烏鷺棋社沒了價值?”
丁楚看自己漸漸處於下風,拿出煙來抽,順手扔了一根給康金龍,又說:“因為徐為不會聽別人的話。只要讓他參與進來,他定不肯罷休,一定會將華人會在白道的網絡,重新搶回自己的手中!”
丁楚對徐為的了解,原本就在阿南和明月之上,聽這番說話,明月隻好轉換角度:“師伯說的是搶回,那說明,師爺為了打造這個網絡,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和時間,華人會就這麽堂而皇之奪了去,換做是您,您甘心嗎?”
“小鬼,七天,我給了徐為七天的時間,如果要我打消念頭,拿出手段來,靠實力說話。用你的話說,如果不甘心就這樣,就去爭回來。”丁楚腦筋靈活,竟與明月最後打成平手。
四爺看兩人爭辯了很久,眼看也聊不下去了,隻好出來圓場:“明月啊,這關系到烏鷺棋社上一輩的恩怨,跟你沒關系的,丁老大,這話說的對不對?我呢,表明態度,不管我與阿南關系如何,烏鷺棋社的事情,我概不插手!”
丁楚看聊得差不多,起身要走,阿南從頭到尾沒講過幾句話,說也說不過,隻好拜別了他,一行人將丁楚送到了倉庫門口。臨走了,丁楚睜著一雙英氣的眼睛,笑出了桃花,對著明月說:“徐為肯定很喜歡你!你比他乾淨。”說完,大步走了。
回到辦公間,四爺愁眉苦臉,抽著悶煙,看了看阿南三人,大聲罵道:“撲你阿母,楚霸王一回來,就出狠招,現在白道都幫著他,事情難辦了。南仔,趕緊回去,看紹興師爺有什麽主意,我是一點辦法都沒了。穢好日!(真晦氣)”
阿南、明月和花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三人,從來沒見過四爺如此一籌莫展,心裡都繃著一根弦,想著趕緊回到師爺身邊,讓師爺出個好主意。
回到棋社,師爺在帳房,讓三人都坐下說話,阿南將金老虎那邊的事情,簡單說了,師爺也將南洋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全部告訴了他們三人。
見阿南垂頭喪氣,師爺笑著安慰道:“我師兄做事向來如此,出手鋒芒畢露,這次再加上白鷺在後面出謀劃策,我們這局棋,是四面楚歌。不過,即便處處不利,不到最後,難定勝負。想那漢高祖劉邦,次次都被逼到絕處,只要堅持下來,破他霸王一次鋒芒,他就會兵敗如山,全盤皆輸。我師兄了解我的脾氣,我更了解他的脾氣,所以我們這次要謹防不攻,不露出半點破綻。”
明月點了點頭,他剛和丁楚有過一番言語上的交鋒,知道丁楚喜歡事事壓人一頭,只要擋住他幾次進攻,慢慢氣勢就會弱下來,最後漸漸露出敗相。
師爺繼續道:“烏鴉,去吩咐所有人,這幾天先斷了聯系,等我消息。明月,明天晚上跟我去參加一個酒宴,是南洋總警長要收徒,收的徒弟,就是下一任警局局長,這人叫姚政海,他爹是英國人的親信,海軍的高官。就是他爹,把水警署劃分到警局治下。我們先去打探消息,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要攔住丁楚,不能讓他接手水警署。”
明月見師爺不慌不忙,竟還有些成竹在胸,知道師爺必有後手,開心答應下來。師爺交給他任雲德的請帖,明月翻了翻,還給了師爺,輕聲問:“那南哥呢?”
阿南也焦急看向師爺,師爺摸著阿南的頭說:“烏鴉,上一代烏鷺二人,就是為了爭權奪利,手足相殘,同門相殺。所以自我接手了棋社,就立了規矩,黑不遇白,黑白二人,各司其職,不能見面。誰能料,我也失算了,眼睜睜看著白鷺坐大。我決不能再現當年墨門內亂,這幾天你就在棋社,不要走動,讓我去把事情捋清楚。明月聰慧,可擔大任,這明面上的事情,我隻讓他來幫手。”
阿南一向只聽師爺的話,師爺如何說,阿南就如何做,當下回應道:“師爺莫說這樣的話,我再不碰白道那邊的事情,明月不會比白鷺差,師爺加上明月,定不會讓白鷺奸計得逞。”
明月看著師爺、阿南和花姑,心下暗想,這些就是自己的家人,就是自己不斷磨煉,心心念念要保護的人,眼下危機來臨,他當仁不讓,想要去會一會,這位神秘莫測的白道管事白鷺!
師爺讓阿南和花姑出去,隻留明月一人,明月拿出書包,把從仙人洞裡找來的古物,送給師爺。師爺開心,拿出一個精致的盒子,仔細裝好了,來跟明月說話。
“明月,我先跟你講一講,這個白鷺到底是什麽來頭!”
明月一雙大眼發出了精光,師爺果然要將烏鷺棋社最大的秘密透露給他,趕緊集中精神,聽師爺說話。
“白鷺此人名叫盧學川,年紀不大,和阿南相仿。他的爺爺,叫做盧仲誠,是中國非常有名的漢奸,廣州十三行的外貿商局大官,也是廣利公行的老板。名義上,他的買賣是清朝官方特許的壟斷商行,背後其實是英國人,利用鴉片和倫敦銀行的匯票,換取大量中國的白銀和商品。 這位盧老板在大清朝廷,是皇家采辦的主管,在英國人那頭,是盤剝掠奪中國百姓的走狗。在當時,可謂是權傾朝野,富可敵國,後來被人刺殺,由自己的長子盧繼平,繼承了產業和官職,繼續在清廷和英國人之間遊走。”
“這盧繼平在英國留學,學了一些先進的思想,與海外的革命軍聯系上了,成為了中英兩國間的雙面間諜。後來,因為鴉片戰爭,中英兩邊關系鬧僵,起了戰火,廣州民眾火燒英國商館,十三行徹底沒落。盧繼平帶著妻兒來到南洋,這人結局和他爹一樣,是在南洋被革命軍追殺,槍殺死的。他隻留下了一個兒子,就是盧學川。”
“盧繼平有一位老友,叫做方黎,是當時南洋財政司司長,兩家是世交。盧繼平夫婦受了致命的槍傷,臨終之際,向方黎托孤,希望方黎好好養大這位盧家唯一的繼承人。而這位方司長,就是我烏鷺棋社上代的白鷺!”
明月聽到此處,渾身汗毛倒豎,這盧學川竟殺了撫養他長大的恩人。
“明月兒,後面的,我之前跟你說過了。我見過盧學川幾面,這人從小接受西方教育,也精通國學,善於權謀,智力高絕。只是這方師兄,為人手段狠辣,想必盧學川是受了他養父的影響,野心更甚前人。目前他是南洋總督愛德華的秘書長官,要對付他,實屬不易。”
明月點點頭道:“他家歷代為英國人做事,在政府裡根基深厚,再加上師爺說,這人智力很高,我們如何才能贏他?”
師爺抽出折扇,一字一字說道:“我當然有他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