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縣衙,王師爺從宋濂來到之後,就坐立難安。
他不過是一個不入流的師爺,而他的長官,也不過是一個縣令。
在這個皇親國戚遍地走的京城,他們是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存在。
本來以為一個小小的動作,並不會引起多大的後果,誰知道那個小和尚後台似乎很硬,這就把江寧縣令給難住了。
在牢房裡的和尚,二人恨不能打殺對方。
可是他們不敢,而且那和尚坐在牢房裡,反而成了燙手的山芋。
誰也不敢說,此事鬧大了,他們會不會有事?
“你趕緊安排人,將這些流民送走,再隨便給他們一口吃的,本官馬上寫奏疏上報……”
宋濂的出現,讓江寧知縣感覺到一絲危險,他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
想了一下,他又覺得自己似乎也沒錯。
只要能粉飾得了太平,就萬事皆休。
他馬上寫上奏疏,呈中書省。
朱元璋也很快收到了江寧縣衙的奏疏,皇帝面無表情。
此時距離道衍被抓,已經過去兩天時間。
老朱強壓的怒火,也差不多到了極限。
江寧縣的事,朱元璋忍著性子看了兩天,親眼看到江寧縣令的奏疏,他還是非常憤怒。
“這個賊子,將自己粉飾得很好,若非朕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豈不是被他蒙騙?”
朱元璋將奏疏推一推,遞到給自己研磨的朱標面前。
朱標拿起來一看,也是沉默了。
江寧縣令因為宋濂的出現,拚命找補。
大意是他發現有人舉報流民之中可能有瘟疫,所以按照朝廷的要求,第一時間將他們隔離起來。
奏疏中,縣令還不忘給自己表功,屬實顛倒黑白。
朱標雖然年幼,可看著這份奏疏,也是眉頭緊皺。
“有這些人在,朕何愁我朱家的天下不被敗壞。”
朱元璋只在自己兒子面前,才會毫無顧忌地發泄著自己的怒火。
“讓李善長他們過來……”
朱元璋怒吼一聲,太監連滾帶爬,去中書省找人去了。
中書省的幾位官員,在得知皇帝召見後,一起前來。
李善長,楊憲、傅瓛、汪廣洋、劉惟敬等人,躬立左右。
朱元璋將江寧知縣的奏疏,交給這些人看。
李善長他們轉了一圈,表情各異。
這份奏疏過了中書省,他們還是有印象的。
如今皇帝又將奏疏拿給他們看,他們並不知道皇帝是什麽意思?
只是能讓朱元璋特意叫他們過來的,肯定不是小事。
但大多數官員拿著江寧知縣的奏疏研究,卻沒有覺得哪裡不對。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第一個發表意見。
老朱越發失望,眼前這些人的能力他是認可的,可是這件事的發生,其實壓根不是誰的能力有問題,而是認知問題。
南人,北人!
這件事如果不特意提起,分別早就潛移默化。
也許眼前的官員,不至於狹隘到去特意分化南北,但他們的認知中,就沒有彌合南北這個選項。
或者說,大家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他們天然上,沒必要去彌合南北。
朱元璋怒火中燒,卻又沒有發泄出來。
他記得自己和道衍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也意識到他其實同樣受到這種變化的影響。
只是因為他身處的位置,從偏居一隅的割據皇朝逐漸變成可能一統天下的皇帝。
朱元璋也是從汴梁一路走來,才認識到他提出來的“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真正的難度。
“陛下,這江寧知縣的行為,太過粗暴……
不過大體的處理方式,似乎沒什麽問題?”
說話的人是中書省參知政事劉惟敬,他見其他人都不說,主動提起。
朱元璋冷冷地看著他,劉惟敬的話說到一半,便是有點說不下去。
皇帝問李善長:
“李先生,您說呢?”
“江寧知縣這種行為,並未上報。
瘟疫之事,可大可小。
遷徙流民沒錯,可他的工作做得並不細致……
所以……”
啪~
朱元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斥道:
“這狗娘養的,分明是推卸責任,爾等一個個老狐狸,竟然看不出來?
爾等可知道,這江寧縣令早就有人提醒他,應有瘟疫發生。
他乾的第一件事不是上報,而是將流民趕出京城?”
皇帝的怒火,此時才真正發泄出來。
百官聞言,登時頭皮發麻。
這些事情,他們怎麽可能知道?
皇帝分明是給他們設套。
只有楊憲,似乎明白什麽,登時瑟瑟發抖。
朱元璋道:
“那爾等可知,為什麽朕要讓流民入城?”
在場的官員一愣,怎麽流民入城背後,還有陛下的影響?
李善長等人面面相覷,為什麽他們沒有覺察?
朱元璋不理他們自顧說:
“朕問爾等,是誰給朕提出來的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那你們告訴朕,什麽叫做中華?”
他一句話壓下來, 李善長等人登時汗如雨下。
他們不怕具體的事,就怕朱元璋上價值。
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這句話出自《諭中原檄》,是朱元璋北伐的檄文。
文章雖然由宋濂起草,可是文章的中心思想,卻是他們這些人都參與討論過的。
一個王朝頂替前朝,尤其是他們這種造反起家的皇朝,最重要的就是佔據大義名分。
蒙古人是正統,他們這些泥腿子如何拿走大義名分。
百官的共識,就是抓住蒙古人異族的身份,以掃蕩胡塵、一統華夏為口號,
將皇帝塑造成天命所歸之人。
可這個口號最重要的是什麽,是華夷之別。
將漢人和異族對立起來,爭取北方百姓的歸心。
他們並非蠢貨,當朱元璋說到這個份上,李善長才意識到朱元璋發怒的點在哪。
“臣等愚昧,陛下一番話,讓臣如醍醐灌頂,也如利劍穿心!
陛下目光之深遠,非臣所能及,如今得陛下提點,臣也覺得江寧縣令,罪該萬死!”
李善長最為了解朱元璋,這件事不管如何,先認錯把態度擺出來再說。
“臣記起陛下路途中的一段見聞,想來陛下將流民放入城內,也祝福官府施粥,乃是為了收買人心。
可那江寧縣令,卻看不到陛下背後的深意,處事不當!
臣求陛下,治罪江寧縣令……”
他一番話,仿佛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完美甩鍋。
可惜,他遇見了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