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官道上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轅上坐著一名虯髯大漢,懷抱馬鞭,眉宇間透著倦意,但目光到處,依然透著凌厲之色,刀削斧斫的臉不怒自威,令人不寒而栗。馬車後面跟著兩名蔫頭耷腦的差役。這兩名差役原本以為此趟押解是個肥差,畢竟以前押解犯官的家眷,雖說不管是被抄家問斬還是貶官黜爵的,家人都會想方設法籌措些銀兩打點,免得途中家人被差役們刁難遭罪。兩人聽聞這家犯官曾是堂堂的三邊總督,家中自然多有余財,打點的銀錢也必定豐厚。可未曾想到,他們剛到犯官家,還未見著要被押解的犯官家眷,迎面就見著了一個凶神惡煞般的軍漢,聽說這軍漢變賣了家產,從滄州趕到揚州,又買了這輛馬車,將犯官家的孤兒寡母接上車,讓二人帶路,一路護送著向漢中城固營而來,二人欲待抗拒,那軍漢眼珠一瞪,手搭在柳葉刀的刀柄之上,目露殺氣,看那氣勢,是久經戰陣的殺神,二人自知不是對手,隻得一路憋屈地聽憑擺布,哪敢有一絲違抗。
這還不算完,到了半路,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幾撥人,對犯官家眷是連番追殺,均被這軍漢拚死擊退,每逢兩下惡鬥,兩人避之一旁作壁上觀,因受了軍漢的氣,恨不能他及犯官家眷們被那些黑衣人結果了事,二人也可就此找些托辭,說是犯官家眷意外身死,就此交了差事,也免得再受那廝的鳥氣,可心下卻又敬佩那漢子忠義,不顧自己身家性命,全力護得主母公子周全,幾番血戰之下,身中數箭,披十數創,差點斷送了性命,最後瀕臨絕境之時,又殺出個儒生,還帶著個女娃,將那軍漢及犯官家眷救下,最後他們才抵達了城固營,這趟差事才算到了頭。
一行人先到城固營操守官署衙,兩個差人遞交押解文書,又討了回文,才算是交了差,頭也不回的收拾行李便踏上歸程,這趟差事算是賠本也沒賺到吆喝,還險些嚇丟了魂魄。
城固營收了流犯母子,幾名營衛領著兩人就往營內走,卻見一個虯髯大漢執鞭牽蹬跟隨在後,便喝道:“嘿,兀那漢子,你跟著幹嘛?”
王環拱拱手道:“這是俺家中主母及公子,被判流刑,千裡迢迢,主母體弱,公子年幼,俺放心不下,便隨行照料,跟隨至此。”
“喲!倒是一個忠仆。”帶隊的營衛不禁抬頭重新打量這大漢,身高八尺,濃眉虎目,兩腮虯髯,臉上隱有數道傷痕,掩不住的殺氣,一看就知出身行伍。當下點頭道:“行,那你便跟著進去,裡面卻無住所,得自己去尋。”王環不以為意,拱手謝過。
營門開著,幾具拒馬放在兩側,碉樓上零落有兩名望哨走動,旗杆上掛著軍旗,隨風搖晃。過了轅門,裡面卻是一派繁忙。
城固營原為軍營,後改為流放營,笞、杖、徒、流、死,流刑乃是五刑中僅次於死刑的刑罰,那些犯了重罪卻又罪不至死的犯人會被判流刑,然而卻極少有人真能靠著雙腳走到流放地,畢竟路途遙遠,又是蠻荒苦寒之地,途中差役盤索無盡,如果不使錢打點,就會遭到欺凌折磨,每日帶枷上路,途中要替差役背行李提東西,每天忍饑挨餓的走上幾十裡路程,又是水土不服,一旦染上疾病,得不到醫治,就得靠體質硬撐,而能撐下去的總是寥寥,大多在途中就送了性命,而能活下來的,要麽是家有余資,靠錢打點差役,一路未受什麽苦的,剩下的多是些體質彪悍觸犯律條的作奸犯科之徒。
營中中間是開闊地,周邊散落有草棚土屋和帳篷,右邊搭建著許多口燒石灰的土窯,營後靠山,山邊有燒炭的窯,還有田地,左邊有連排的馬廄,裡面養了許多馬匹,流放至此的犯人要在營衛兵士的監管下從事耕作、養馬、打圍、燒炭和石灰等各類差事,以此換取糧食油鹽柴火等生活必需品,維持生計。
王環牽著馬車,跟隨在那隊營衛及曾家母子身後邁步進營,迎面就感覺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投過來,落在三人身上。在各色目光的窺覷下,方汀蘭低眉垂目,惶惶難安,曾淳瞪著眼睛,緊攥雙拳,環顧四周,難掩內心慌亂。
“嘖嘖,這應是哪位犯官官眷,那小娘子長得端莊嫻雅,竟沒被送進教司坊。”……“這般模樣的,當是犯官家正妻,以前也是使奴喚婢的當家主母,被判了流放的。”…“換下綾羅,身著布衣,不施粉黛,還這般美貌的小娘子,也真少見。”…
周圍的目光越來越猥瑣,言語越來越輕薄,甚至有些人站起身來,抬手指指點點,王環心下大怒,眉頭緊皺,突地暴喝了一聲:“夫人,地上泥濘,不要弄髒了鞋子,請上車來。”聲如雷鳴,震的耳朵裡嗡嗡作響,眾人為之色變。
方汀蘭停步轉身,王環放下木凳,曾淳乖巧地扶著母親上了車,那營衛隊長剛要喝止,卻見王環手按佩刀,怒目橫視,只怕自己若出言攔阻,便要拔刀相向,隻恐自己技不如人會吃虧,於是話到嘴邊,生生給咽了回去。
見那美貌娘子進了車內,周圍人登時沒了興致,四下散開。那幾名營衛帶著王環等又走了一段,營衛小校指著路邊兩間小草棚道:“到了。”
方汀蘭下了車,那小校又道:“你們幾個,就安頓在那吧,明日開始,卯時即起,卯時一刻在營門前集合, 去田間耕作,辰正開飯,然後繼續耕作,申時回營。”
方汀蘭點頭應是。那幾名營衛離開。三人繼續前行,到了草棚前,那草棚簡陋破敗,窗框無欞,門戶歪斜,棚頂破漏,卻好歹是個安身之所,這一個多月來,三人在差役的押解下日夜征程,連路遭到追殺,一路刀光劍影,不是王環拚死,又有貴人搭救,三人幾乎斷送了性命,如今終於到了流放營,就不用在過著提心吊膽,整日裡都處在生死存亡之間的那種日子,一顆心總算能安穩了些。
王環卸下行李,解開馬的鞍轡,將行李搬進棚內,然後就脫下鬥篷,擼起袖子,開始修繕草棚,先修補門窗,然後棚頂鋪草補漏,站在棚頂上時候,王環無意間抬頭,看見幾人站在不遠處,面朝自己這邊張望,神色鬼祟,不時擠眉弄眼,交頭接耳,心中登生警覺。
等蓋好屋頂,下了地面,周圍的人已散了。方汀蘭已經燒了熱水,將來時帶著的烙餅泡了,對付了一餐,此時天色已黑,王環起身衝著方汀蘭拱手道:“天色已晚,夫人帶公子安歇,俺在廊外打個地鋪,守在門外。”
方汀蘭慌忙起身道:“將軍不可,這邊地初春時節,風冷夜寒,你且傷勢未愈,如何經受得住這寒氣刺骨,你且在外屋睡,我帶淳兒睡在裡間。”
王環擺手道:“不可,主仆尊卑有別,不能忘了禮數,今夜俺就在外面打地鋪,待明日我在旁邊再搭個棚子。”說完,王環提著鬥篷轉身出門,到了廊下,將鬥篷鋪在地上,將柳葉軍刀抱在懷中,將鬥篷一裹,倒睡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