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弟,左右不過是在帳上先支一千兩銀子罷了,入秋會了帳就補上”康維郡頗有些二皮臉的纏著。
“三哥,這兩年我和大哥補了你多少虧空,您心裡沒個數嗎,上個月您置外宅,打金做銀,哪樣不從櫃上走,府上百八十號人,吃穿用度,恩科在即,府裡迎來送往頗費”康維樞打理帳目行之有年,嘴上應承,手裡算盤珠子過帳卻是飛快。
“怎麽著?”康維郡擼起袖子,“平日裡三不五時不少供著,這秋風還見天的在咱們家打呀?可著薅誰受得了,今兒我可要”康維樞眉目一蹙“今兒怎麽,你還要同他們動手不成”
康維郡頗為不忿:“那曾家陳家的見天的攛掇咱娘,不知拿了多少回銀”
康老爺子平日頗有威望,資助學子,凡是考秀中舉皆有一份程儀相贈,人道窮文富武,讀書人不事生產,家資不豐也斷難供養,曾鳴是老太太侄孫,書讀的不知幾何,長著一張巧嘴,前些年尋上門認親。
“老太太還疼惜本家的讀書種子,呵,這種子我可沒少在畫舫上相遇。”康維郡努努嘴繼續發力。
“前些年茂昌百日,給那正覺寺草庵只怕是這個”康維郡頗心疼地伸出一根食指。
康維樞見康維郡嘴上越來越沒個把門的,“真翻起來舊黃歷,還不是當年你拉著我睡牛棚”
“三叔、爹”
康茂昌不知何時躲了進來,虎頭虎腦的,手裡捧著一本《東周列國志》,驚地瞪著眼珠子“三叔您和爹睡過牛棚!”
康維郡老臉一曬,一步跨過,將侄子抱起旋了個向,掛在左腿上,“六兩聽差了,這書誰給的,這不胡鬧嗎,能識得嗎?”,這四五歲的孩子正處於好奇心爆棚的年紀,真哪天跑去睡牛棚,只怕自己和維樞要被老爺子老太太吊起來請家法。
康茂昌出生時八斤六兩,索性小名喚作六兩。
“這孩子是個愛書的,都跟你似的,鑽那牛棚?”康文樸帶著張彪呼哧帶喘的趕來,哪還有平日裡那駭人的氣度,說話間就把六兩拉到自個身邊,生怕跟康維郡多待一刻便會尋個牛棚鑽了。
康維郡、維樞趕緊立身站好。
“乖孫子,你跑的楞個快,爺爺都落下咯,喝點蜂蜜水”張彪忙將府裡泡好的蜂蜜倒上。
邊喂著寶貝孫子邊回頭訓斥哥倆:“維郡,嘴裡帶個把門的,別把你那些烏漆嘛黑的掛嘴上,這些日子修學堂,你倆也去幫襯下,仔細些”
“是”老爺子除了六兩看二人是哪哪都不順眼,倆兄弟立身就走。
只聽身後傳來稚嫩的童聲“爺爺,爺爺,我也要去睡牛棚”,哥倆差點栽倒。
萬物更始,和風徐徐。
湖岸邊一行行綠樹成蔭,貨郎們擺著時興的物件,聚攏在陰涼地。
人群中有四位魁梧的漢子隱隱護衛著一老一少,
正是康家爺孫,老爺子一襲員外服,牽著小六兩逛集市。
農婦擺著清晨剛摘的新鮮瓜果。
“瑞家的,你撿歸撿別翻個囫圇個,不然賣相不好”,農婦雖不喜但也不阻。
一位持家的新媳婦左挑右撿,“曉得勒,昨日我那妯娌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可得仔細”
兩爺孫歇著腳,張彪用折子點上煙袋,遞了過來,康文樸剛砸巴兩口,小六兩哪還按奈的住,眨眼又跑過去尋貨郎,老爺子把煙袋掛在腰間,疾步跟上,六兩指著七巧板和竹馬,眼睛撲騰撲騰地好似會講話,只是一句“爺爺”,張彪哪裡還耽擱,已經在問價了。
不一會四個護衛手裡手上就塞滿泥人、骨雕、竹馬、竹車、草葉編、腳鈴、帽花。
人群熙攘,前面有個小孩竟比大人還高幾分,原是一個農夫架著孫子,把孩子逗得不亦樂乎。
張彪擔心老爺子,把小六兩抱到肩膀上,小六兩兩腿一蹬。
“六兩呀,這以前都是窩棚,房子就跟紙片似的,刮個大風就響個不停,六兩以後呀,但有十分錢財,也要散去八分,與人為善”
小六兩沉浸在騎大馬的興奮裡:“駕”
小六兩隨意地四處張望,忽然發現有一老太太倒在路邊,周遭圍著三四個行人。
順著小六兩的視線,康文樸眼光一凝。
護衛陳右上前:“許不是餓了,便是突來的惡疾,老爺,這事多了,管不過來的”
老太爺兀自走去。
只聽一行人說:“怕是不行了,有出的氣,沒進的氣啦”
又一行人謂歎:“不知是誰家的”
走到老太跟前蹲下,將手指搭在手腕上,為她號起脈象。
張彪、陳右也跟了過來。
康文樸回身命令張彪:“搭車上去!”
張彪帶著陳右搭車皺著眉:“我說張爺,管這閑事做甚,又不是我們.....”
張彪:“快點廢什麽話”
陳右忙彎腰抄起老太太。
馬車遠去,依稀傳來一陣叫好。
康家前廳。
靠窗的椅子上,老太太慢慢醒轉。身旁小桌上擺著三副藥和一張方子。
康文樸在側廳拿宣紙逗弄著小孫子。
“六兩,宣紙分生宣熟宣夾宣,薄厚都不一樣,來,摸摸看”
只聽前廳傳來。
“不行不行,我這窮婆子可吃不起這藥”陳右:“老人家放心,老爺吩咐了,結個善緣,分文不取。“,老太太惶恐地張望著:“這...合適嗎?”
“誰家能沒個難事呢,老太太且安心。”
“坐堂先生說了,這是三天的藥量,見好的話安心養幾日,咱可不能再單獨出門咯老太太,我送您回去”門口安頓了老太太上馬車,張彪從袖子取了錠十兩的銀子,“務必送到家裡,這銀子老爺交代的。”
陳右把銀子往手上一搭,沉甸甸的,一腳跳上車架,“張爺放心。”,回頭招呼了一句“老太太坐好咯”。
快入秋的天氣,樹也逐漸禿了枝椏。
路上陳右左右無事,跟老太攀談,老太姓郭,平日跟織戶那接點零碎針線活,
膝下一子。
“郭老太那您兒子咧?”,說完陳右覺得自個多嘴,既沒提定是有隱情。
老太太緩了緩,一絲不苟地攏了攏發髻“不瞞恩人,我那兒子,自小跑漕運,出的是氣力活,個把月沒回家咯”
說話間將老太太安頓好,臨走時想起張彪的十兩銀,陳右正要交代給老太太,
正要遞出去時,又收了回來,默默的連著藥方遞了一錠約五兩的銀子跟老太告別。
“老太太,這是藥方,如還不見好,可著親友再行配置,這點銀子您收著,現兒子不在家不方便”
老太太一來不能簡慢了客人,二來平日連個說話的人也沒,遂借著吃茶的閑兒打聽起恩公的名諱。
恩公原是康家的家主,康家是閩中一代的大地主,康文樸亦是有名的鄉紳,家中不但有良田萬頃,因地處東南,除田產外經商亦有道。乃首屈一指的高門望戶。
在老太千恩萬謝的拜別後,陳右架上馬車歸府回稟。
聽了陳右回稟,康文樸默然半響,隻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知道了”便摒去左右。
思緒緩緩鋪陳開來。
自己七歲入私塾,九歲時家境困難而輟學,十三歲便因母親去世而輾轉流浪。憑著勤奮好學,每到一處便虛心請教有識之士,目識則心記,三十歲已揚名,詩詞、文人畫、甚至藥石音律皆不落俗套,平生謂歎,如今三代同堂,遺憾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當年母親亦是如此補貼家用,落得暗病,想到這,康文樸竟悲從中來,既憐郭老太又悲自家母親。
一個娃兒慢騰騰地靠近,白胖手上揮舞著宣紙,人還未進屋亮開嗓子:“爺爺,折紙花。”
康家二爺自曲畫館回府,陳東停好車架,康維柱自大院裡進府。康府從外看其實並不惹眼,隻當是普通門戶,進了大院後才發現別有洞天,九進九出,門子、仆役、長短工、下人,內、外院執役,壁壘分明。
不用於歐洲建築,無論是希臘羅馬還是中世紀時代,西方建築的特征是立面建築的美,即適合延展,屋頂與台基起到輔助作用。冰冷且無法與環境相融合,優點是立面的元素是規律的,即適合重複,疊加後造型比例較難失衡。
而東方建築的美,恰恰相反,立面佔比比較小,屋頂、台基是造型的主體,構建出優雅的弧線,打破木製建築本身的方正與體量,可以稱之為“曲線的建築”,呼應山川樹木,自由布局構建意境,與環境和諧。
屋外已是滴水成冰,房內卻是溫暖如春。房中藏有內藏式的火龍,上好的無煙炭發出陣陣熱流。
二奶奶看二爺難得回來,也放下身段,趕走丫鬟捧來參片湯服侍。
嘴裡敘著閑事,“聽翠兒說康茂愷帶著康茂茹前陣子去了畫舫。”
“加起堪堪十來歲的年紀,去那地方做甚?胡鬧”二爺端起參湯飲了一口差點噴出來。
康家四兄弟,老大老二年齡相仿跟老三老四差了快十歲,“你這做嬸嬸的,平日看管的緊些,少讓老爺子老太太操心”
二奶奶彷佛點了炮仗一般:“人家是正枝,將來便是當官做宰,都是應得的。”
二爺斜眼打過去輕斥:“夠了!陳庹華,你好大的威風,什麽時候輪到你編排爹爹大哥了?”
二奶奶晃動著雙膀譏哨:“呵,不說老大,老么管了生意,老三還懂得見天扒拉些好處,老爺子看了六兩就跟看到命根子一樣”
堂屋裡,一片靜謐,僅有獸碳燃燒時發出來的輕微劈啪聲,還有二奶奶那一雙靴子踏地青磚地面的鏘鏘作響,他二爺當年手裡也管著差事,後來不知道怎麽,便應付了差事。
過了一會兒,管事張彪就在小青姑娘的帶領下走在門外。“二爺,老爺有請”,
當下顧不得地面冰涼,二奶奶幫忙套上衣服趕緊汲上靴子隨張彪到書房。
老爺子負手背對著二爺,轉身淡淡一瞟,開口道:“回來了”
“是...回來了”,二爺聞言徑直跪在地上,張彪眼疾手快的遞上了塊蒲墊。
張彪看了一眼父子倆,在一旁扼腕:“少爺你糊塗,老爺一直把你當作親骨血,跟你大哥三弟四弟一般無二,這件事府裡知道的本就無幾,本以為能瞞你一世”
二爺瞬間紅了眼眶,:“是孩兒不知道如何自處?”
康文樸聽了勃然大怒,隨手扔出一方硯台:“不知如何自處你便自汙?”
二爺不偏不躲,額頭瞬間見了紅。二爺耿著脖子:“爹....”
“吃康家的飯不做康家的事了嗎,這幾日安頓好家裡,隨陳掌櫃走一趟安徽”不等康維柱吭聲,康文樸說完一撩袍襟,抬起靴子從身邊過去,“今年不太平,帶上陳左、陳右”。
康維柱砸吧砸吧嘴,才回過味來,慢慢爬起來,抻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起身,對著門口等待的小青說:“困了,小青,前兒掌燈。”
回轉瞥了一眼書房,康維柱輕喃喃自語了一聲:“康家的飯”
翌日。
紫竹樓,興化府規模最大的一家酒樓。
層高五丈,雕梁畫棟,門前是彩樓歡門。樓中設戲台,一樓散台呈四方分布。
集餐飲娛樂為一體,可謂好評如潮。
這不,還沒趕上晌午,裡頭已是人聲鼎沸,一桌桌食客推杯換盞。
酒保、茶博士穿插其間,兜售著自己的點心、酒水、小菜、乾果。
那唱菜單的跑堂小哥,也不知道如何記得,幾十道菜一口氣抑揚頓挫地報出來,傳菜的小二,每每從灶間出來,從肩膀至掌間,馱著十數個方盤,任他樓上樓下,都穩如泰山。
那往日來的多的食客便向初來的介紹各中玄妙,大呼值當。
舞台中央今兒是雜耍,只見把式劉頭頂著二尺大缸,把式劉突然轉動180度,而缸卻巋然不動,看得人是眼花繚亂,目不轉睛。
相比一樓的嘈雜,此時三樓雅間裡卻是靜謐異常,康維柱摒去了那些流鶯作陪,對面盤坐著一位頭戴鬥笠的漢子。
桌上擺著四菜四碟,一壺熱酒,康維柱輕酌了一口“田中,你不該見我。”
喚作田中的漢子壓了壓頭上的破鬥笠,將圍巾裹著的面孔露了出來。
拿起筷子夾了兩口鱖魚,咧著嘴一笑:“若是如此,當初便不該見,二爺。”
“恐怕誰也想不到,譽滿東南的康家二少行的是筆,使的是刀”
康維柱抬頭注視著田中,“你來興化府,隻跟我說這些”
田中雙手抱拳抬高一寸,帶著恭敬:“大當家年下要進興化府。”
康維柱拍案而起:“興化大府,駐軍何止一萬,你們這些雞零狗碎也想攻打府城?
田中低頭撕咬著肘子,滿手的湯汁:“當年朝廷招安,覆滅汪家,僥幸留的性命,帶著兄弟們殺出一條血路,孤懸海外。”
“隻東南沿海這些大戶,一年幾次倭患,多少假倭。”
擦了擦手上的湯汁,“我說句不中聽的,二爺您在康府只是案板上的麵團,主宗想怎麽揉搓就怎麽揉搓,康文樸當你是親兒子,將來你大哥做了家主,還當您是他的親兄弟嗎”
“換句話說,要是讓他們知道了您私底下做的那些事,誰能容你?”
“你敢!”康維柱勃然大怒,低聲咆哮。
田中後退一步作揖, “少爺,您的身份,康家難道真的不會忌憚嗎?”
康維柱沉默,轉動著手裡的杯子,想起昨晚父親在書房對自己的教誨,仰頭喝乾。
“我相信,一直以來,他們都當我是真的家人,兒子,兄弟”
說著。忽然一笑,神情惱怒。
他其實自小就是一個驕傲且敏感的人,這種紅色性格,自尊心極強,康文樸的告誡,更多激起他內心的敏感和好鬥,還有那份一直隱藏的不甘,如果他真的甘之如飴,或許知道身世後不會做那些事。
“少爺,東南數省之地,遇倭患卻如篩子一般,你道為何,八山一水一分田,可耕之地十不存一,太祖有令,片板不下海,多少人家賣兒鬻女”
“取了興化府庫糧草,左可窺刺桐和右可攻福州,僅康府存糧,何止萬擔”
“你?”康維柱大驚,勃然變色。
康維柱直接將手中杯朝侃侃而談的田中砸去,頓時血流如注。
“康府不能動!”康維柱攥緊拳頭,沉聲道:“是生是死皆是我的命,但康家闔府,待我如我親子。”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康維柱將手砸到破碎的酒杯上,竟用拳碾成碎末。
沉聲複述道:“誰也不許動康家的主意。”
說完揚長而去。
田中回到桌上繼續嘬著素雞,“這紫竹樓的素雞做的跟真雞似的。”
歎了口氣:“婦人之仁,是時候添把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