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魚貫而出,門臉全掛上門板。
待最後一個夥計掛好,陳大幫擺上今日休業的題板。
康文樸正焚香祭祖,將一炷高香插入香爐。
帶著一眾執事進入排房。
排房擺九張方桌,桌上各一本帳冊。
各地掌櫃分四方就座,面朝康文樸,起身抱拳:“財東早安”
康文樸壓了壓手,“大家請坐,今年是三年一次的大合帳年,老四。”
康維樞翻開帳冊,高唱:“驗”
眾執事人手翻開一塊算盤,上撥下挑。
最後匯總到康維樞處。
“啟稟東家,四核已畢,各號三年盈利增加三成,櫃上現銀一百八十二萬五千一百一十七兩,七十萬五千二百三十五兩尚未結余”
康四爺唱罷,康文樸提著拐杖:“咱們不比其他商號,三年全仰仗陳掌櫃和大家不辭辛苦”說完立身一拜。
“按照規矩財東及股東的財股是自負盈虧,各位大幫夥計的身股是分盈不分虧,按照比例攤分,今年每一份身股可得的紅利為5000兩銀!。”轉身看了一眼總櫃陳掌櫃:“陳大幫“,陳掌櫃一揖到底:“是”。
滿面紅光的上一級台階,亮開嗓子:
“總櫃陳掌櫃八萬兩”
“南昌號張掌櫃六萬兩”
“杭州號曹掌櫃兩萬兩”
“濟南號崔掌櫃三萬兩”
各地掌櫃各個喜不自勝,互相作揖道賀,合帳年分紅,平時百十兩的月例也就堪堪維持,剛唱完分紅就有濟南號崔掌櫃就嚷嚷著要做東。杭州號曹掌櫃說崔掌櫃的你做東可以,酒錢須得我老曹付。
.....
待掌櫃們熱情稍消散些,康文樸坐定開口:“沿途雖說是走熟的,強人已打通過關節,今年地面上或許不太平,杭州號今年本可以比肩總號,我決定,除了盈利中抽出一分,另外總櫃再加一分作財神股”
康家每次除了筆墨紙硯,還有茶葉瓷器一同押運,一次便有上百輛車隨行,加上掌櫃執事隨扈人員更是以千計。一般蟊賊也不敢動這念想,往年太太平平,今年杭州分號在海寧遇倭寇襲擾,損失八十車貨。
杭州分號曹掌櫃叫起了抱天屈:“這次會帳,我事先匡算好路程,又提前三日起行,本該是萬無一失,一路官道,實在難行的也能逢山開路遇水搭橋,誰料倭寇卻好似早已打探好了我們的行經的路線和時辰,剛出海寧府兩個時辰,頭車便掉到早已挖好的土坑,倭寇四面八方殺來,隊伍首尾不能銜,最後隻好棄了車馬,保全性命。”
眾人見康文樸滿腹心事,各自坐定。
康文樸雙手握著拐杖,一杵,靜謐的房間傳來與地板接觸的聲響。
“以管窺豹不可不防,這次入安徽,本家帶隊,老三、陳右、陳左。”
康維柱、陳右、陳左上前。
“此行徽州,務必安插好手,先探地面,以防強人”
三人稱“是”。
張、崔掌櫃裹挾著陳掌櫃和曹掌櫃往紫竹樓而去,康維柱前去作陪。
剛要出門,管事張彪的攔住康維柱,“二爺”
康維柱會意,快步跟上張彪。
康文樸:“此番被倭寇襲擾,頗有些蹊蹺,海寧至寧波大小路交叉更行,極難預料,外人覬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怕是我隨行之人”
康維柱勃然大怒:“父親意思,有奸細內應通倭?”
康文樸:“此番遣你前去”看著康維柱英挺的身姿,頓了頓。
“你三弟玲瓏有余,只怕辦事不足,維樞恰恰相反”
“此去,一則防微杜漸,二則串聯南北。”
康文樸抬手撣去二爺的肩膀上灰塵,將二爺雙膀扶助,:“當年剛接你回家的時候,跟六兩一般大,纏著我和你母親要糖吃,如今也是英武的漢子了,我百年後。”
康文樸似是回憶著康維柱的成長,面帶微笑道:“北面的四家歸二房”
“父親”,康維柱瞬間紅了眼眶,北面四家,分潤下來恐有五十萬兩之巨,康文樸對他可謂是疼之惜之。
“別作這兒女姿態了”康文樸右手拍了拍二爺的肩膀,“此行務必平安。”
康維柱失魂落魄地走出康府前往紫竹樓赴宴。
聯系起昨天此間對話。
內間-倭寇-海寧-康府。
不由攥緊了拳頭長長吸了一口氣,
慢慢抬起頭,打開車簾,一字一句地向陳右吩咐道:“陳左,你連夜盤點府上所有兵刃,未開鋒的全部開鋒,這些日子,盡數操練,扈衛府上的人,打亂重組,莊子裡挑,月例翻倍。余者皆隨我北上”
“是!”陳左連忙應了一聲。
康家族學設在離康府約三裡的後山上,前陣子雨水頻繁。
便是做一陣歇一陣。
明日便是學堂開學的日子了。
茂茹在後面啃著雞腿,津津有味的看木工師傅做最後的微調。
嘴裡學著戲班子裡的詞:“孽畜還不顯形”,激動之余一個起手式,發現旁邊老爹康老三一臉鐵青,剛蓄的胡子上掛著雞油。
“爹.....”
康維郡看著茂茹這兩年越發偉岸的身軀,八歲的孩子,愣長成個小安祿山:
“兒子,咱們闔府上下,都沒有你這好胃口。”
茂茹趁老爹不注意,用上好的綢緞袖口擦了嘴邊的油漬:“爹說的是,爺爺說這是心寬體胖,天生不是勞碌命!”
看著老爹的面龐有逐漸猙獰的跡象,茂茹趕緊說點好話:“我一定好好學習,每日”,茂茹趕忙掰著指頭算。“吃飯三個時辰,睡覺五個時辰,聽戲兩個時辰,沐浴一個時辰”
大聲地宣誓:“以後每日花半個時辰溫書學習!”
看著兒子如小山一樣的身軀,康維郡不禁撫額。
當初老爺子重金請了鄰府新科中舉的崔營私塾開蒙。
看著每日讀書的布袋鼓鼓囊囊的,自己也去偷看了幾回,期待著三房也能出個讀書種子。家裡的黃狗平時都睡在胡同口,自從茂茹上學,見著便給上勢大力沉的一腳,便不見了蹤跡。
那布袋打開不是霞記的點心,就是陳家的燒賣。
好不容易把蹭的油漬麻花的書皮打開,念上幾句,便似中了蒙汗藥一般,小山一般的身子一動不動,崔營正值壯年竟推搡不動。
好不容易打熬到下午,那握筆的手跟雞爪子也沒甚區別。回府大快朵頤。
跟母親陳蓮兒述說學習如何刻苦,陳蓮兒憐惜兒子學業用功,總是吩咐廚房加菜。
崔師每日晨鍾暮鼓日日不綴,待候補了鄰府的教渝,臨走時熱淚盈眶,堂堂五尺男兒,牽著老太爺和他三爺的手,喃喃自語,大呼懺愧。
回想著過往種種,康老三頓時覺得風沙似乎迷了眼。
一隻剛剛破繭的蝶兒嗅著花香,奮力振著翅膀,飛了進來。
小院內,已經四歲的小六兩蹲著,目視著搬運一顆米粒行進的螞蟻小隊,時不時拿著胖嘟嘟的手指頭,打斷螞蟻原有的行進路線,一會看著高飛的蝴蝶,好奇著蝴蝶是怎麽飛起來的。
小六兩皺著眉頭思考一會怎麽跟母親交代,剛才他在父親書房讀書,茂愷哥哥和茂茹哥哥過來逗弄他,茂茹哥哥帶了點火的折子,三兄弟趁四下無人,玩起了火,火星飛舞,一不小心燎到了小六兩的眉毛。駭得哥倆趕緊跑路,叮囑小六兩千萬別說出是他們乾的。
看了一眼父親書房若隱若現的燭火,小六兩拍拍衣服上的塵土,過去拉開厚重的太師椅,連瞪帶爬的坐了上去,翻開《千字文》默讀了起來,或許還不知甚解,正讀到“左通廣內,既集墳典”,明顯停頓了一下,母親溫煦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外,扒拉著門縫瞅著自己兒子溫書,康茂昌兩歲開始就能讀會誦,像海綿一樣吸收著知識。
老爺子大感安慰,擔心小孩子手指還沒發育好,用不了常規的毛筆,老爺子為六兩量身定做了幾套毛筆,除了寫字的狼毫,還有畫畫的羊毫兼毫,吟詩行筆都是老爺子自己操刀,旁人不敢管。
看著兒子停下來,溫煦忙端著剛切好的雪梨,擺著竹簽。比平常的尺寸略小些,剛好夠五歲的孩子一口吃下,方便咀嚼。“兒子,看會書記得遠眺一會,記得保護眼睛,母親如今已有些眼花了”,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模樣,溫煦大感安慰,又擔心吃的急了,噎了。這兒子,都道是來報恩的,打小便不挑食,也不吵鬧,嬰孩時需要吃食或者方便,就乾嚎兩聲示意。後來稍大些,遠遠看著叔伯嬸嬸,隔著半條街就會開始行禮致意。如今到了該識文斷字的時候,無須他人督促,一坐就是半天,隻這份定力,一般人也難及。
三嫂陳蓮兒跟在後面看著六兩這副模樣,想起自家的兒子,默默搖頭。:“這六兩是真隨了根了,難怪老太爺寵愛。”
小六兩看到三嬸子來了,趕緊叫人。
“三嬸”。
“六兩真乖,煦兒你說你怎生的這般玲瓏人?”
溫煦:“嫂子哪裡的話,茂茹見了長輩亦是如此”
說起兒子陳蓮兒也就打開了話匣子:“沒想他讀書真能讀出個樣來,識文斷字,到時能在他四叔那做個帳房,也就知足了。”
陳蓮兒:“他萬般都好,就是偏愛個吃,府裡那些長工也隻一天兩頓,過午便不食了,便是吃的精細些的人家,也就三頓,他可好,一天五頓。”說到這,陳蓮兒也是頗為無奈。
想起茂茹哥哥的食量,茂昌忍不住笑出了聲,一抬頭,便被陳蓮兒發現了貓膩,“溫煦,你看六兩這眉毛怎麽回事”
溫煦忙雙手端起兒子的腦袋端詳,剛站在右側,沒注意。現在囫圇個看,小六兩竟然變成個半邊眉。
看著母親緊張的模樣,康茂昌連忙給兩個哥哥打掩護。
“母親,孩兒剛取書時,衣角勾住燭台,燎到了些,不打緊。”
不一會,坐在屋裡的小六兩眉梢便抹上了茶油還有名貴的燒傷藥,母親怕他抓撓,腦袋上還打了個小繃帶。
一邊鋪開宣紙,用鎮紙壓住,一筆一劃的勾寫生字,
想起剛才嬸嬸說的,明天便可去族學讀書,不禁有些興奮。
茂愷茂茹天天在外面晃悠,他也央著兩位哥哥帶他一起出去。
哥倆每次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
少年難免活潑,康府人丁並不興旺,四房各一位子嗣,康茂昌同兩位哥哥差了六七歲,更何況,磕了碰了,不好交代,在兩個哥哥看來,就是個拖油瓶。
抬頭問旁邊給燭台添油的陳北:“北叔,族學裡是不是有很多小孩呀?”
看著即將入學的小少爺。
陳北煞有介事的介紹:“不少呢,大少爺、三少爺、各位掌櫃家的、還有老太太那邊的”。
小六兩整理好包裹,整整齊齊的碼上文房四寶。
早早的上床休息。
翌日。
老太太親自做了一碗線面,閩地有此習俗,求學出遠門,親戚朋友拜訪,無論貧富長輩會煮上一碗線面,以示鄭重。
老太太帶著溫煦帶著丫鬟們,看著六兩將線面吸到嘴裡,滿意的點點頭。丫鬟遞出一個包裹還有一絲綢做的小布袋,曾老太太叮囑著:“這是塾師的束脩, 禮不可廢,雖說你爺爺那已有安排,老太我是個沒讀書的,但也知道,禮不厭多”。
給小六兩系上絲綢布袋,“這是庫金囊,上頭奶奶放了二百文錢,底下壓著十兩銀子,以備不時之需”。
康茂茹這時候風風火火的穿了過去,:“六兩,上學去咯”。
小六兩忙背上自己的書箱,拿上包裹。大步走出去,陳北拿著衣物趕忙跟上。
母親溫煦追出門道:“六兩,在學堂要友睦同窗,短了什麽物件就吩咐陳北。”
六兩擺擺手:“曉得了,母親”
說完帶著陳北就大步流星地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到奶奶及母親依舊立在門前注視著自己,六兩用力的朝康府揮了揮手。
學堂背靠筆架山,前有溪流潺潺,尚書巷在主城區,而學堂在城郊,往返步行需要一個半時辰,這次開辦學堂,本是做家族學堂,康家人丁不旺,遂改作社學,除了康家子弟,還有附近鄉鄰的孩子一同入學。一般社學的塾師大多為童生,金石學堂的幾位塾師卻是秀才,山長林邦彥更是舉人出身。
康茂茹儼然猛虎出籠,領著一眾子弟,一路小跑,揮舞著竹杖開路,好不興奮。
小六兩便亦步亦趨地跟在堂兄身後。
小六兩抬眼望去,再行百步,便是金石學堂了。佔地約三畝,前堂後舍。
跟著走進大門,中堂供奉著至聖先師行教像。
六兩放下書箱,整理衣服,對著孔子神位,鄭重其事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