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明遠居高臨下,拍案問道:“你便是劉府之人,姓甚名誰?徐家灣一眾百姓狀告你們以借錢糧助他們度過洪災為名,行高利放貸、侵佔百姓房屋田產之實。對此,你有什麽要辯解的嗎?”
“回大人的話,在下劉曉田,出身彭城劉氏旁支,在族中排第十二,如今在劉氏嫡二房做管事,主要是跟在二房的大老爺身邊做事,您喚我劉十二便是。”
劉十二不慌不忙地說了自己的出身背景後,轉頭看向徐老漢幾人,輕蔑道:“這些人所言純粹是胡編亂造,我們彭城劉氏乃世家大族,絕不會做這種醜事!”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遝已頗為陳舊的紙張,取出其中一張給眾人展示道:“諸位請看,這便是當年徐家灣的村民與我劉氏簽的契約。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徐家灣村民所借劉氏錢糧需在洪災過後一年內還清,若無力償還,可以田地房產衝抵。
諸位大人,我劉氏不僅在洪災最嚴重,這些百姓最艱難的時候提供大量寶貴的糧食全活他們的性命,還給了他們一年的時間休養生息,允許他們不付任何利息,借多少便還多少。
試問,當年在彭城地界,有哪家大族做出了此等善舉?只可惜,徐家灣的這些百姓太過貪婪,他們始終不願意償還所借的錢糧。
甚至倒打一耙,到處汙蔑我劉氏,還屢屢到縣衙聚眾鬧事。我劉氏顧惜名聲,不願背上欺壓普通百姓的罪名,始終保持克制。
所行之事都遵循大齊律法和方縣縣衙的判定,從未做出什麽強買強賣之事。若不然,真動用我劉氏的能量處理此事,徐家灣的這些人怎麽可能鬧了十幾年還不消停。
諸位大人,在下所言,句句屬實。請大人們明鑒!”
劉十二說完便把那些紙契系數遞上。
盧明遠拿到之後,仔細翻閱。發現這紙契上所寫的與劉十二所言大差不差。
但是在一些細節上,比如這個洪災過後一年該如何算起,若借錢之人無力償還該如何抵債,都寫得含糊其辭。
而且,裡面的遣詞造句都非常的晦澀難懂。盧明遠這麽一個自幼熟讀詩書之人都要費不少力去理解。讓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的徐老漢這樣的莊稼人來看,自然更是難上加難。
這很難不讓人懷疑,劉氏在立文書之處就故意將內容寫得佶屈聱牙,好為日後侵吞百姓的田產留下口子。
盧明遠猜測劉氏之所以繞這麽一大圈,最大的原因便是大齊太宗朝時,太宗皇帝為了遏製世家大族侵吞田地、畜養私奴的勢頭,強行頒布了一條政令。
那就是若無特別的理由,不準世家大族大肆購買普通百姓的田產。
可世家大族大多都族人眾多,少則數千,多的十數萬族人都有。他們又喜歡舉族聚居,族人一代多過一代,只靠祖上積累下來的田產根本不夠分。
所以便有一些世家大族暗地裡使盡各種手段悄悄蠶食普通百姓的土地。而一旦土地被冠上世族的姓氏,按照當年大齊太祖與眾世族的約定,這些土地上的產出就全部歸世族所有,無需向朝廷交稅。
可想而知,世家大族侵佔的土地越多,朝廷能收的農稅就越少。不僅如此,有土地便需要人耕種。世家大族最喜畜養私奴為他們打理各種事務。
普通百姓一旦成了奴仆,他們便會失去自由,但同時他們也不再需要向朝廷交稅。世家大族所畜養的私奴越多,朝廷能收的人丁稅也越少。
長此以往下去,這些世家大族的實力會越來越強,而朝廷的國庫卻會越來越空虛,普通百姓身上的擔子則越來越重。
太宗皇帝便是看到了這些,才下了那道政令,並在世家大族強烈的反對聲中強硬地推行下去。
順宗皇帝即位後,因為性子軟弱,他在很多事上都會多多少少的讓步。可唯獨在這條政令上,他的態度極為堅決。
無論前朝或后宮給順宗皇帝施加了多大的壓力,吹了多少枕邊風,他就是不松口。讓許多期望回到太祖時代政策的世家大族大失所望。
順宗皇帝崩逝後,當今泰和帝登基,他登基之初就直接宣布,在世家大族買賣田產一事上延續自太宗朝以來的政策。
所以這道政令如同緊箍咒一般已經牢牢在世家大族頭上戴了數十年。
不過,也正是因為不對朝廷改變這條政令再抱有希望,不少世家大族便改變策略,研究各種手段來鑽政令的空子,以繼續增加田產。
而盧明遠之所以對這些內幕如此清楚,是因為他出身的盧氏也是世族。他母親康慧郡主在盧氏內部頗有地位,自然了解盧氏在這種事上做的各種小動作。
她曾多次告誡盧明遠,盧氏族中包括很多世家大族的這種做法都極為不妥。看似是為了壯大家族,但卻會動搖大齊的根基。一旦大齊社稷動蕩,這些世家大族又能得什麽好?難道還想讓前朝末年的悲劇再次重演?
盧明遠雖然在很多事上跟他母親康慧郡主的意見相左,但在此事上倒是對他母親的論斷深以為然。
而徐家灣百姓跟彭城郡劉氏的這樁案子,看似是一場借貸糾紛,實則背後包藏著劉氏蠶食徐家灣百姓田產的禍心。
只是問題在於,現在即便當眾挑明劉氏暗藏的算計,也無濟於事。
首先,劉十二是決計不會承認的。劉氏始終以行善事的姿態自居,從一開始就站在了不敗之地。
再者,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劉氏是故意設套來蒙騙徐家灣的百姓。若盧明遠貿然指責劉氏,反倒容易給人留下偏幫一方的印象。
所以,盧明遠在仔細地看完那些紙契後,並未著急回復劉十二。而是把紙契上面所寫內容詳細地講解給了徐老漢等人,之後他問道:“當日你們簽訂契約的時候,劉家人可有像本官剛才那樣,將在這紙上的內容一五一十地講給你們聽?”
徐老漢終於有了開口的機會,馬上堅定地回道:“沒有,肯定沒有!那天劉十二也在場,就是他拿出的這些紙讓我們摁手印。我們問他這是什麽,他也不肯細說,隻讓我們自己看。我們這些鄉下人哪裡看得明白這些啊!”
“大人!事情並非如徐老漢所說的那樣。”
劉十二當即反駁道:“在下那日清楚地告訴過他們這是借據,是日後我劉氏向徐家灣之人討債的憑證!”
“可你卻並未向我們說清楚何時還,怎麽還,你對這些最關鍵的問題都隻字未提!”
徐老漢似乎有些明白盧明遠為何會問剛才那些問題了,他繼續卯足勁兒攻擊劉十二:“而且,你那紙上所寫的東西與你們後面的所作所為也完全不同。
你們說是允許我們緩一年再還債,可實際上呢?洪災過去不到半年,你們就派人到村裡催債了。鬧得村裡人都人心惶惶的。
半年時間,地裡的糧食還沒收獲,每家每戶又要修繕房屋,養家糊口,哪裡有多余的錢糧還債?
沒錢還債,你們劉家人竟然找來混不吝的地痞來鬧事,見人就打,進門就砸。
偶爾來一次,大家還能忍住,可屢次三番這樣,連正常的生活都沒辦法維持,又怎麽能出去做工賺錢還債?
沒過多久,就有人家堅持不住,把地抵給你們去外鄉投靠親戚了。靠著這種手段,你們不知道逼走了多少人,竟然還有臉說什麽是在做善事?
我呸!”
徐老漢越說越激動,衝著劉十二的方向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之後他面朝盧明遠撲通跪下,一邊掀起衣角擦拭眼淚,一邊哭訴道:“大人!我徐家灣十多年前可是有上百戶人的大村落,就算遭了洪災,也有近百戶人人家幸存。
可誰能想到,這劉家人帶來的禍事比洪災更大。他們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硬生生逼得我徐家灣只剩不到五十戶人家啊!
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哪個願意整日裡跑到官府自找麻煩?我們難道不想老老實實過日子嗎?可劉家人根本不給我們太平日子過啊!
要是我們不鬧,我徐家灣沒過幾年怕是就改姓劉家灣了!”
“真是一派胡言!”劉十二不敢讓徐老漢繼續說下去,急忙插話道:“大人,這徐老漢經年累月跟官府打交道,最會裝模作樣引人同情,實則嘴裡沒有一句實話。大人切莫被他給騙了!”
盧明遠抬起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劉十二!本官讓你說話了嗎?再敢亂插嘴,本官不介意給你松松筋骨!”
劉十二沒想到不過是多嘴解釋了一句就引來了雷霆之怒,腿腳一軟跪倒在地,連連請罪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
徐老漢敏銳地察覺到盧明遠對他們雙方態度的不同,頓時信心大增,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抬起頭道:“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屬實。您可隨時派人去徐家灣調查。
草民現在懷疑,這劉家人從一開始就沒安什麽好心,他們借錢借糧都是為了後面借機霸佔我們老百姓的田產!
說不定那洪災也跟劉家人有關,是他們在背後搞鬼,才讓那麽堅固的河堤被洪水衝垮,釀成大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