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鄧禹為光武帝劉秀立下汗馬功勞,尊為雲台二十八將之首,也因此而一躍成為漢初顯赫家族。
但到了漢安帝時,有人誣告鄧弘等曾反對立安帝,引起安帝不滿,因此鄧氏遭到一次大的劫難。
族人在這之後不斷外遷。
至晉末,五胡之亂開始,就有大批的鄧氏族人往南不斷遷移。
其中,他們這一支就遷到了交廣之地。
到老翁這一代,家傳也隻留下這麽一部《荀子》,以及幾口薄田,再無他物。
徹徹底底,從農桑起家,歸於農桑,最後仍只是一個底層的黔首而已。
所以說,一代代人的不屈奮鬥,轉眼又如雲煙。
陳昌聽鄧至說來,亦是唏噓不已。
戰爭,永遠是痛苦的根源。
有多少個家庭,因為一場場動亂,導致族人離散。
更因‘五胡之亂’,有多少人被迫南遷至此。
王正如是,鄧至亦如是。
鄧至此時業已須發皆白,他之前說其已有將近六旬的年紀了。
雖然身子骨看起來硬朗,但時不時伴著咳嗽,讓人聽來很是揪心。
在陳昌看來,他已是風中殘燭,只怕活不了多少時候了。
陳昌很好奇他的子嗣緣何不在。
聽老翁說來,原來早年他老伴為他生了兩個兒子。
長子入軍為卒,在對宇文黒獺的戰爭中戰死,二子亦很早就因為生病而亡沒。
只有個孫子鄧乾,年在二十,本以為老來可以相依為命。
隻他哪裡想到,鄧乾身在貧家,仍是不甘就此埋沒。
他還想著入仕賺個前途,卻發現根本沒有門道。於是,只能是轉而求其次,投入軍中,以為可以給人做個參謀,圖個富貴。
至於有沒有達成這個願望,老翁也不知,他十多歲入軍,一去數年未歸。
等到有消息時,卻是因為北方的一場戰事。
蘭欽將軍出師征伐賀六渾,不想一戰失意,他自己兒子蘭京沒於亂軍不說,就連他的孫兒鄧乾,亦受其牽連,沒了蹤跡。
朝廷說是死了。
數年未有消息,一旦有消息,就是孫兒的死訊,這讓老翁鄧至如何接受?
是以,他不斷念叨,孫兒未死。
他摸著書櫃上那一摞書簡,與陳昌說道:“這是我孫兒常讀的一部書,他翻了無數遍,我也在他小時候給他講解了無數回,中間還請過左近有學問的先生,給他講了些其他書籍,倒是學到了一些東西。”
“沒想到,他這一學,心就高了,再也不甘於此。然而他哪裡又懂得……門第之別?朝中若無人,如何能順利入仕?”
老翁說到這裡,臉色做變,
“隻這可恨的世道,逼得我孫兒投入軍中,以致生死不明……我……我……”
老翁顯得很是激動,孫女趕緊上前來安撫他。
“阿翁,阿翁!”
眉頭蹙起,滿是關心。
鄧至輕輕推開她,看看天色將晚,命她準備些吃食,要招待陳昌二人。
陳昌欲不打攪,但看陳佛智一臉無所謂,可見他是經常來打擾的。
既然陳佛智不開口,他也就不說其他。
鄧至待孫女一走,已是歎了口氣:“我這也沒多少時日好活了,孫兒只怕指望不上相見。隻我還想臨走之前為孫女找好姑家,也好有個落腳地方。”
“隻哪裡想到,還未過門,孫女婿因為山中采藥,不想失足跌落谷底摔死了。可憐我這妤兒,姑家是不能去了,只能是寡居於此。隻我走了以後,她又當如何照顧自己?”
居然是未嫁先寡。
陳昌聽來,其實也不知道拿什麽來安慰他。
這人的命呐,可真是不好說。
陳佛智已是從席上起來,指著陳昌道:“翁不需擔心,我今日來就是為我這位義兄作伐,如果翁能看上此子,將來妤嫁給他可好?”
鄧至將眼看向陳昌,並不會因為陳佛智比陳昌大叫他義兄而大驚小怪,倒是仔仔細細打量了陳昌一眼。
捋須道:“我觀人無數,這位小郎君相貌不凡,他日必成其一番事業。至於妤,小郎君以後若能看在今日相識一場,對她照顧一二,老朽已是感激不盡了。”
對於這點陳昌自然不會推卻。
“這是自然。”
但看陳佛智時不時瞥眼看向廚房那邊,大概也能猜到一二。
轉而故意歎道:“不過,我這位義弟三番提出要為我作伐,我也不能辜負他不是?我看這樣,我現在承下,翁等我長個七八載,再來娶她可好?”
鄧至哪裡聽不出他話裡揶揄的意思,只是笑而不語。
倒是陳佛智跳了起來,說道:“好個義兄,這七八載義兄能等得,翁可等不得。”
陳昌假意驚異一聲,點頭道:“也是,若是等不了我,這裡面不知還有他人可立娶否?”
陳佛智難得臉上一紅,坐了下去,顧左右,而言他。
“這個……翁,此事我看還是待議。”
只等鄧妤將飯菜端上,剛才采摘的茄子煮了做盤菜,打了個雞蛋燉煮,余下還有一盤鹹菜。至於肉糜,則是未見。
大概也是因為陳昌等來,否則是不會三盤菜齊上的。
其時大多數王公貴族雖然仍是采取分餐製,但由於北方許多地方合餐製的出現,慢慢滲透到了南方普通民家,也就漸漸流行起來。
只要不是正式大的場合,就家裡幾口人,合餐製顯得更為合理。
待陳昌等吃好,天色也已不早了,陳佛智就要告辭。
倒是老翁看陳昌之前對那部《荀子》很是用心讀,便將之取出,交給了陳昌。
陳昌本來不敢接受的,但聽老翁說自己年紀也到了,孫子無有著落,只剩了一個識字不多的孫女,留家無用,不如送給該送的人。
陳昌心裡淒涼,怎麽跟胡穎當初贈書一個樣?
他自然接受。
但同時告訴他,將來如果碰到他孫兒鄧乾,當將此書奉還,現在也就是暫時代為保管而已。
這是給老翁以活下去的希望。
老翁果然眼前一亮,也知此事渺茫。
只是有時候,能看到希望,總比沒有更好,也更容易讓人接受。
陳昌於是拿了這部《荀子》,與陳佛智出屋,坐上牛車道別。
那個依欄而立的女子,正目送著他們。
夏已去,秋風忽涼。
柴門合上,又是兩個世界。
冷暖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