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了。”
朱翊鈞點點頭,沒當回事。
他當然知道,海瑞不受群臣待見。
但是海瑞這等名臣,名望極高,只要回到京城,自己善待一番,就能在無形之間給自己加上一層聲望。
俗稱蹭熱度刷聲望,順手為之。
而且在他看來,海瑞不應該只是一把雙刃劍,應該是一把開山斧。
兩百年的大明,舊弊極多,正需要海瑞這等強直之人勇猛向前。
海瑞自身有意願有能力,又足夠乾淨,不怕言官攻擊。
在歷史名聲加成下,他是朱翊鈞少數可以全盤信任的大臣。
朱翊鈞已經讓人去吏部調取了海瑞的檔案,打算在看過之後,給海瑞寫一封親筆信,以示信重。
“先生放心,朕讓海瑞來京,也要了解一番,才會任用。至於其他在野賢臣,就托付先生等諸卿推舉了。”
朱翊鈞以此表達信任,交出部分人事權。
正事說盡,朱翊鈞年紀小,有點累了,他忍不住捂住嘴,打了兩個哈欠。
張居正見此,行禮道:“臣今日見天氣依然炎熱,望皇上在宮中謹慎起居,節製飲食,以此保養聖體躬安,茂膺萬福。”
朱翊鈞知道這是禮節上的套話,意味著今天聊的差不多,該結束了。
他回了一句:“若有其他事,明日再議。先生近幾日辛苦,如舊例,與酒飯帛銀。”
賞賜的白銀和紵絲等物不用現在就發,隨後自然有人送過去。
張居正磕頭謝恩後離開。
等張居正走後,朱翊鈞晃晃脖子,聽到幾聲哢哢響。
正襟危坐的坐了半天,就算是上課也該有課間休息了。
見已經沒有外臣,他毫無形象的抻個懶腰,讓儀仗離遠一點,踱步往宮內走去。
雖然能乘坐步輿,但他覺得自己還是太胖了,得多走動走動,鍛煉身體。
正好隆慶死的早,他以養生為借口,學五禽戲之類的體操,李貴妃不會反對。
馮保這時候連忙跟過來,小聲賠笑道:“萬歲爺今日可真是威風,幾句話就拿捏了張閣老,真是比世廟爺爺還要厲害。老奴過去沒眼,竟然不曉得萬歲爺的厲害……”
朱翊鈞瞥了馮保一眼,不發一言。
馮保面色一僵,發出一聲訕笑。
他昨夜回到私宅後才琢磨明白,今日見到小皇帝一番作為,更是有了定論。
小皇帝早慧,心裡恐怕早就惦記上自己的威權了,之前只是隱忍不發。
高拱出言不慎,孩視小皇帝,不管那句話有沒有被自己扭曲,都會刺痛小皇帝的自尊心。
同樣,前幾天即位大典上,自己僭越的站在小皇帝身邊,大概也被記了一筆。
現世報,才幾天的功夫,自己和高拱都挨了教訓。
可笑自己當時還沒有感覺,隻以為自己能夠拿捏眼前小孩。
再往深了想,李貴妃作為母親,管教的那麽嚴,同樣也會被小皇帝記在心裡——哪怕是親生母子,一樣會有衝突。
胳膊擰不過大腿,未來終究是皇帝的!
好在自己醒悟的快,雖然東廠掌印的位置沒了,但是還有機會挽回小皇帝的心。
要不然,自己就算是有李貴妃做靠山。
等到五年之後,小皇帝按照年歲大婚親政,自己就可以找個繩子把自己吊死了!
甚至等不到五年!
就憑借小皇帝近幾日的表現來看,說不定李貴妃都鬥不過他,不知不覺就被奪走大權。
自己的死期只會更近!
一想到這,馮保不寒而栗。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早早進宮,想著找機會單獨面聖,向小皇帝低頭請罪。希望他看在服侍多年的份上,不要太過計較。
畢竟皇帝還是一個小孩子,只要自己低頭順毛哄,應該就能過這一關。
沒想到早上,小皇帝和李貴妃在一起,之後又召見張居正,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直到此時。
這種事情可不能拖,馮保咬咬牙,快走幾步,啪的跪在朱翊鈞的面前,磕頭認錯。
“老奴之前不懂禮數,登極儀上有所僭越。平時裡,仗著服侍萬歲爺日子久,就有了輕慢之心。今日見高拱被貶遼東,老奴有所醒悟,特來向萬歲爺請罪!”
朱翊鈞停下腳步。
他盯著馮保的後腦杓想了一會,忽然笑道:“大伴何至於此,快快起來。”
“老奴罪孽深重,心裡不安,只求萬歲爺責罰。”
“抬起頭來。”
馮保顫巍巍抬起腦袋,和朱翊鈞對視了一眼,隨即趕緊低下頭。
朱翊鈞幽幽道:“朕聽說,宮裡其他人,都要叫你一聲老祖宗的,今天這樣豈不是丟了面子。”
馮保一個哆嗦,連忙道:“在萬歲爺面前,老奴哪有什麽面子。什麽祖宗不祖宗的,只是我等殘缺之人,存個香火念想,胡亂叫的,萬歲爺不喜歡,以後老奴不許他們叫了。”
“無妨,朕不管這種小事……”
朱翊鈞抬頭看天,紅牆所限,他所能看到的,只有這麽一片天。
同大明的廣袤國土和這個世界相比,何等狹小!
因為自己年歲還小,無力突破這層樊籠,只能使用馮保這等閹宦。
既如此,馮保能用,還得用。
“好了,起來吧。朕之前去了你的東廠之權,已經過去了。”
見馮保還是不敢動,朱翊鈞的聲音變得嚴厲,“難道還要朕親自攙扶你起來?”
“老奴不敢。”
馮保連忙起身。
朱翊鈞笑道:“都過去了,以後你用心辦差就是。”
“老奴遵旨,但憑萬歲爺吩咐。”
馮保心中松一口氣,有些話不用說的太透,自己這一關算是勉強過去了。
他想了想,又試探問道:“關於萬歲爺讓老奴去查陳洪孟衝他們的事,老奴愚笨,吃不準該查到什麽程度,再向萬歲爺求個旨意。”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朕聽聞,他們給父皇進獻龍虎藥,傷了父皇聖體,罪無可恕。因討得父皇歡心,得了在元宵時辦鼇山燈等事的差事,借機會攬了不少銀子,還在外置辦了私宅,蓄養奴仆。其親族仗著勢大,做下許多不法事……”
馮保聽得膽戰心驚,不知是誰向小皇帝打的小報告。
按這些追查下去,都夠夷三族的了!
“朕念及他們與父皇有舊,隻追索貪來的財物田土,查處其族人的不法事。至於他們倆,去天壽山陪父皇,在那守陵吧。”
馮保記下了,這是小皇帝在劃線。
“老奴遵旨。”
“對了。”
朱翊鈞忽然想起來一事:“朕以前聽說,查抄嚴嵩家的時候,有人趁機隱瞞數目,貪下金銀,沒有全部呈報給父皇。過去太久,朕不好追查,但這一次,大伴你好好督辦,不要讓手下人做出類似事。”
馮保一驚,忙賭咒發誓,絕對不會放任這種事情發生。
朱翊鈞笑笑,放他離開。
馮保抄陳洪、孟衝的家,自然會被他人忌憚。
再怎麽乾幾次,忌憚就會變成嫉恨。
甚至不用朱翊鈞主動出手,自然會有太監站出來,替自己乾掉馮保。
在朱翊鈞慢慢走回后宮的空擋,張居正早已走出了左順門。
左順門外,群臣都沒有離開,等待消息。
“叔大,怎麽這麽久,皇上是怎麽說的?”
呂調陽和張居正最為親密,最先問道。
“皇上……”
張居正見眾人都圍了上來,而且還都是執掌五府六部的重臣,哪怕自己也不能輕易得罪,他向四周拱了拱手,苦笑道:
“諸位,仆無能,沒有成功勸說皇上改變心意。但是皇上有言,擔心遼東有變,才貶元輔到遼陽,以觀後效。
但除此之外,皇上還說及俺答和議、先帝陵寢等事,令仆大受觸動……”
張居正做低姿態,用“仆”自稱。他將今天同小皇帝談論的事情,大略和群臣講述了一遍,引起片片驚歎。
想想高拱一大把年紀被貶到遼東,程文韓輯等人心中難過:“畢竟是元輔,怎能如此輕易被貶離京,這樣會不會太傷他了……”
兵部尚書楊博感慨俺答和議之事:“皇上有心治國,不忘軍事,是好事,願九邊安寧,少動刀兵。”
戶部尚書張守直更在意隆慶陵寢的開支,他興奮道:“自苦而省國用,這是聖君明主之象啊!正值上下交泰之期,是宗社萬年之福。”
張守直是前元右丞相忙古歹的9世孫,受此影響,喜歡元代皇帝不修陵寢的做法,覺得這樣更能節省開支。
眾人皆讚同:“皇上甫登寶位,方在妙齡,即能慷慨陳言,吾等恰逢其會,可謂大幸!”
“皇上有意海瑞,不知總憲如何看?”
有幾人看向葛守禮。
以海瑞的行事作風,回京後,少不了和都察院打交道。
誰都可以避開海瑞,唯獨左都禦史躲不開。
葛守禮聲音溫和:“海瑞為人方直,正適合我都察院。就算皇上不說,我也會推舉他的。”
“總憲豁達。”
眾人恭維一番後,心中難免腹誹,葛守禮素有清名,不好世俗財貨,他倒是不怕海瑞。
可是我們怕啊!
至於新設文館,給王安石翻案等,眾人倒是不甚在意。
王安石雖然被定性為奸臣,但確實是變法革新的名臣。
小皇帝能想到他,說明小皇帝有變法之心。
當然,他們肯定不會支持為王安石翻案的,等小皇帝提起的時候,再上疏反對即可。
至於選誰進內閣,選誰掌吏部,還有諡號尊號等事,不急這一時半刻,需要眾人共議。
在明代這叫做“廷議”,由廷臣集議,倒是在哪裡都可以議。
但是說到最後,唯獨小皇帝提到的“變法革新第一令”,所說的“標點符號”,引起諸多爭論。
有人讚同,也有諸多反對聲,群臣亂哄哄吵成一團。
“之乎者也,吾等開蒙習文之初,便學習這些,以此斷句,何必添加什麽標點符號!”
“句讀是幼童習文時該學習的,懂得文辭休止,行氣停止。這是基本功,皇上想著加上圈點,給自己省點力氣,這是貪懶偷閑,不是治學之正道!”
“如今一些雜書上添加圈點,是愚人所為。上古聖賢之書皆不加圈點,我等要是加上,就有違聖人之道……”
“漢時大儒鄭玄曾經說過……”
張居正都沒想到,這件小事卻帶來了諸多反對者。
他聽了一陣,語氣變得強硬:“夠了,此事是善政,皇上已經定下,隨後內閣讓人自會謄抄出多份, 傳達五府六部。諸位近日可記下,背熟,下月開始,有人不用,按規處罰……若有人反對,今日即可直言上疏!”
隨後,他召集有資格廷議的重臣,一同離開左順門。
……
午膳,仍舊是寡淡的齋素。
但是在連吃幾天后,朱翊鈞已經吃習慣了,如果不是為了控制體重,他還能多吃兩碗飯。
用膳過後,照例將剩余飯菜賞賜給宮人。
見狀,朱翊鈞思考片刻,對李貴妃道:“娘親,兒子有一個想法,不知該說不該說。”
李貴妃笑道:“你身為皇帝,無需擔憂其他,有什麽想說的,直說便是。我的兒,是又想到什麽善政了嗎?”
朱翊鈞近幾日的表現,給她帶來很大的驚喜。
午膳前,她已經知道了朱翊鈞同張居正交談的內容。
最讓她觸動的是,兒子竟然能夠記得俺答劫掠京郊,影響到自己童年的舊事,為此反對隆慶和議。
其實在她印象裡,並沒有和朱翊鈞講過這些舊事。
因為都是貧家窮苦的難過事,不適合與身為太子的朱翊鈞講。
但朱翊鈞卻打了個哈哈,說自己幾年前曾說過,只是忘了。
沒想到自己都快忘記的事情,兒子卻記得清清楚楚。
到底該不該和議,李貴妃不懂政務,無所謂。
她更在意的是兒子的這份孝心。
“兒子心想,每日用膳,都吃不了這麽多的飯菜。不如減少一些,借此節約大內開支。兒子鬥膽,每餐四菜一湯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