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知縣這才做出為難樣子,勉強道:“一頭豬花兩吊錢,縣裡貧瘠,只能給你們湊一頭。”
意思是不能再多了。
許松笑了笑:“另外,給我們上百弟兄做好足夠兩天夥食的炊餅,鹹菜每人給一袋。”
黃知縣稍微算算,面色難堪。
巡檢司都是大男人,每人一天要吃一斤半的面做成的炊餅,這就要十文了,全部給吃飽又要一吊錢。
每天一吊,吃下去還得了?
但是按照慣例,巡檢司在地方上,吃用都要地方出。
包括各地救糧軍,也是同樣的安置。
“本縣勉為其難,從衙門開支裡省出來。”
黃知縣無奈的答應。
“我是蔡攸大官人派來的,你該知道他的分量。”許松嚴肅地道:“你縣裡,不要試圖動手腳,否則一定後悔。”
威脅之後,看到黃知縣臉色微變,許松一行人押解三個人,揚長離開縣衙。
直到人影消失在大堂那邊廊下,鄧主簿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屏退所有衙役,憂心忡忡道:“秦押司等人定然經不住拷打,會把一切罪責往我等頭上推。”
“然方田的等級確定,本就是出自我們的意思,區區押司豈能擅做主張?”黃知縣頹然的坐下去,靠著交椅的腰背仿佛軟了:“說出去都沒人信的,尤其此人回去東京城報給蔡攸。”
鄧主簿握緊拳頭砸著烏黑色的桌面,不忿道:“方田均稅本就是蔡相極力推行的國策,落實千難萬難,在縣裡阻力極大。
沒有人能完好施行,如今蔡攸卻派巡檢司糾察此事,是要讓我們入獄,堵住一些人對蔡相的攻擊!”
黃知縣坐不下去,起身背負雙手,在堂中徘徊,低聲道:“我看,朝堂上蔡相必已被人彈劾攻擊了,所以出此下策,跟我們小小縣裡人過不去。
他可以說是因為地方官胡亂辦事,而非方田均稅法不好。”
涉及朝政,縣裡三人所知有限,僅能憑借一些常理推論。
范縣丞神色凝重道:“想必是了,否則沒道理這麽急著,一**的派人查辦,非得抓人去東京城。”
砰的一聲,鄧主簿揮拳砸椅子:“我豈會坐著被那些賊配軍抓?”
雖然許松一行人以巡檢司的名義行事,但其中總有幾個臉上、手上刺字的。
不是大宋軍人要刺字,而是流放犯人都刺字,刑滿之後多有入伍的。
因為良家子根本不願從軍,沒有地位,還戰事不斷。
宋軍只能多多招收刑滿人員,導致軍中出身刺字犯人的比比皆是。
“如何應對?還和先前一樣做法?”范縣丞問。
鄧主簿道:“晚上給他們做頓飯,就說前次巡檢司都死在烏鴉山匪徒手裡,讓他們明日去打烏鴉山。
晚上做好炊餅給他們帶著,明日他們吃了炊餅,統統上路。”
范縣丞拍案而起:“好,我們總不能坐等被秦押司那些人攀咬,等著入獄送京城。
此事你辦,我去買砒霜。”
黃知縣額頭冒出冷汗,顫聲道:“前次東京城來的巡檢司都葬身扶溝縣,已然驚動了蔡攸。
再毒死這一批,東京城若雷霆震怒,我等如何收場?必死無葬身之地。”
范縣丞皺眉道:“縣尊,如今我們騎虎難下。不殺掉巡檢司的人,定被他們送京城坐牢流放。
難道你能坐視多年為官的積累付諸東流?你能放棄家小,過那牢獄和流放的淒苦日子?”
鄧主簿歎息道:“不毒死,難道指望烏鴉山那些人殺死巡檢司?進縣衙的那些人都炯炯有神,一身軍武之氣,咱們的弓兵恐怕不是對手。”
弓兵即縣裡的土兵,平時維護治安,抓捕盜賊,平定匪徒。
巡檢司平日駐扎在一府的巡檢寨,往外類似流動的巡查兵,往每個府的各縣遊蕩巡查。
在某些縣裡,並沒有巡檢司的巡查,只有弓兵。
“本縣委實想不通,身為知縣,為何走到如今毒殺官兵的地步。”黃知縣喟然長歎,負手望門外。
陽光已被陰雲遮蔽。
他的心也隨之陰暗下去。
“還不是被蔡京那等奸相弄什麽方田給逼的?”鄧主簿憤憤然道:“前有王安石,後有蔡京,大宋受這兩大奸相禍害,我們和百姓能有好日子過?”
縣官是能置辦田地作為產業的,加上地方上的豪強們,佔據了本縣大部分良田。
按照方田均稅法,他們的良田都要多繳稅,豈不就成了被蔡京禍害?
為了不被蔡京等奸臣們禍害,他們縣官轉移一二等田給一般平民百姓,乃迫不得已的自救措施。
他們當然也就不至於慚愧了,把所有的罪責推給奸相即可。
“縣尊若同意了,我這便去買藥。”
范縣丞催促道。
“去吧。”黃知縣一臉的無奈,仿佛受了多大的迫害和委屈。
半個時辰過後,范縣丞回到縣衙二堂,歎氣道:“藥家砒霜不夠了,我只能拿些蒙汗藥。”
黃知縣尋思片刻,作出吩咐:“你明日清早天沒亮就趕去烏鴉山,讓弓兵們和當家的做好準備,往縣城這邊開拔。
鄧主簿早上帶人去觀察巡檢司,若看到蒙汗藥起了藥力,立刻派人去給弓兵們報個信。
隨後弓兵就去消滅巡檢司,把屍體都搬到烏鴉山那邊埋了。
手腳做乾淨,不要留下隱患,弓兵們一律不得穿布甲軍衣,只能以山匪的身份顯露行跡。”
鄧主簿兼了縣尉,聞言微微笑道:“遵命。”
“他們會不會防范炊餅?”沉思中的范縣丞忽然抬頭。
鄧主簿道:“不會吧?我們並未暴露蛛絲馬跡。”
范縣丞分析道:“審訊秦押司,那許松定然得出一些結論,將我們視為抓捕對象。
而前面一批巡檢司出事了,許松會對我們產生懷疑,就不會放心的讓人吃我們準備的食物。”
鄧主簿深感頭痛,在堂中轉圈圈思索。
黃知縣也在思考,好一會,才緩緩道:“明日不下蒙汗藥,讓他們去攻打烏鴉山,就說那邊匪徒眾多。
在他們沒到的時候,找幾個能用的鄉民送去放了蒙汗藥的紅糖水,就說鄉親感恩他們剿匪。”
鄧主簿道:“好,這個法子,他們不至於起疑心,畢竟鄉民們和他們無冤無仇。”
黃知縣捋起胡須,笑容溫潤。
縣城外的樹林邊。
營兵們尚未打開營帳,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秦押司和李推司、江推司,被帶到樹邊,捆到樹上。
吳振掄起馬鞭抽秦押司,抽的他嗷嗷的喊痛。
魯智深伺候著兩個推司,將粗大的麻繩用作鞭子,抽的推司衣服都爛了,上身血糊糊的。
“你們,這般拷掠縣吏……”
秦押司才開口,一記巴掌扇到臉上。
“招認田地的等級確定到底是誰給你們下的命令。”許松平靜的站在樹前。
秦押司兀自嚎叫:“是我,不關縣尊他們的事。”
許松冷冷道:“不招認,你會被打死。招供了,那些人被抓,沒有機會報復你。而你雖然也被抓,但不是主犯,最多判個幾年牢獄或者流放。
你不是傻子,該知道如何選擇。”
說著他抽出手環刀,刀背架在秦押司的脖子上割來割去。
秦押司面色發白,咬牙問:“確定敢抓縣裡任何人?”
許松笑著道:“當然,我是蔡攸派來的人。可能你不大明白蔡攸是誰,太師宰相蔡京總知道吧?最有權力的宰相。
蔡攸就是蔡京的長子,貴為樞密院知事,掌兵權。”
聽到這話,秦押司稍稍有了點膽子。
若硬頂下去,指不定被打成殘廢。
“縣裡的田冊都是知縣、主簿他們安排的。縣丞原本不大樂意,等到手裡的一等田劃分為四等,也就同意了。”
秦押司哭喪著臉:“我們押司僅僅混口飯的小吏,哪敢做這等要事?可我不敢指認,縣官們記仇,各位離開之後,我死定了。”
聽著不出意外的回答,許松這才收回刀,在樹前徘徊著,落落大方的談道:“原來扶溝縣的知縣、縣丞、主簿竟是這樣的貨色。
胡亂分田的始作俑者,都是他們。
想必從中撈取了不少好處,他們既能獲得地方豪強的賄賂,又能將自己置辦的優質田產劃分為四五等田,逃避稅賦。
卻把本縣該交的稅賦,都劃撥到原本四五等田那邊,硬生生的改成一二等田。”
巡查需要證據,秦押司和推司的供詞,可以作為證據。
“這就叫官逼民反啊,如此的縣官,百姓如何過的下去?”副指揮吳振歎息著。
不遠處,趙金福和聶珊面面相覷。
關於方田的劃分,不難查證,目前差不多已是真相了。
主因便在於縣官。
那麽,縣官之上的大人物們有沒有責任?
趙金福不得而知。
如果各地縣官都如此劃分田地,到處官逼民反的景象。
難怪蔡京對於他力主推行的方田均稅,在東京城也按捺不住了。
想必是聽到了地方上不妙的消息。
“咱們不如衝入縣城,把那些鳥縣官都抓了。”
魯智深氣憤的道。
“知縣是朝廷命官,後台肯定有大人物,咱們抓了,往後準倒霉,被秋後算帳。”一都頭有點害怕。
副指吳振沉聲道:“我們許指揮受命於蔡大官人,那也是大人物,何況還有蔡相在幕後。眼前,還有公主親眼見證呢。”
趙金福鄭重的開口:“該抓,這群人壞透了,簡直在挖大宋的基石。”
聞言,吳振忽然覺得,許松帶著公主一道巡查,委實是個英明的舉措。
否則以巡檢司的身份抓知縣,不但許指自己,連帶著營官們說不定都要受到清算。
朝廷的水,不是中低層武將能夠涉足的!
即便如此,多了一些膽量,吳振內心深處仍然存著顧忌,但他不想表露出來,免得讓營兵們誤以為膽怯。
許松先不談是否抓縣官,話鋒一轉,問道:“前面兩批巡檢司是如何覆滅的?在什麽地方,被什麽些人攻擊的?”
秦押司眼神茫然,搖了搖頭:“這種事我並不清楚具體詳情,僅僅知曉巡檢司前往烏鴉山,要去殲滅山匪,卻一去不複返。”
許松又問:“烏鴉山的山匪大概多少人?”
秦押司回道:“據說一兩百號人,以前那邊並沒有山匪,還不是一些貧民種地種不下去了,聚集起來,打家劫舍的。”
如果僅僅一兩百烏合之眾,營兵們憑借披甲裝備優勢,當不至於畏懼。
但營兵們未經戰事,許松不敢托大,追問道:“前兩批被消滅的巡檢司大約各有多少人?有無披甲裝備?”
秦押司道:“有輕甲,首批巡檢司是開封府尋常時候巡查各縣的,有八十多人。
第二批則是常年在京城巡查的,應是巡檢司的精乾力量,有一百多人,這兩批人都有輕甲。”
魯智深驚訝的叫道:“巡檢司好歹是正規的官兵,山匪竟能消滅?難道山匪也有不錯的武器、鎧甲?”
戰力可以訓練。
然而裝備差距若大了,戰力很難彌補,除非懂得兵事的武人嚴肅軍紀,訓練有度。
縣裡的山匪,在操練上超過巡檢司不大可能。
“按照正常打法,種地農民流落成的山匪難以打敗巡檢司,想必用了伏擊。”
許松思索一會,做出決定:“先不管縣官,明日即去烏鴉山,把山匪剿了。”
吳振疑惑地問:“山匪不足慮,倒是縣官,我懷疑和山匪有所勾連,不然怎會相安無事?
若被剿匪驚動了,縣官說不定棄官跑掉。”
作為副手,吳振行事沉穩謹慎。
許松並沒有疏漏他的考慮,沉吟道:“本縣的土兵、弓兵呢?”
“就說弓兵進攻烏鴉山損失十幾人,沒再敢去。”秦押司道。
土兵、弓兵即縣裡維持治安,防范盜賊的常備力量。
在神宗以前,弓兵由鄉民們組建,縣裡不出資供養。
從神宗年間起,弓兵也由官方招募,每年給錢,足夠吃上飯。
裝備戰力雖比不上禁軍,對付鄉間匪寇還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