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爬滿西天。
鄧主簿帶著縣衙的炊事和幾個衙役,送來了燒好的豬肉,還有一些豬雜、豬血。
許松很謹慎,先隨機夾一些盆裡的肉,讓送來的縣裡衙役品嘗。
確定安全,他才允許營兵們開吃。
樹林邊,上百營兵和將官們,用他們攜帶的碗筷去盛肉拿炊餅,熱乎的吃起。
見狀,鄧主簿若有所思,旋即笑臉迎向許松,探問道:“不知秦押司和兩位推司,是否認罪了?”
許松心知他在打探秦押司有沒有供出他和知縣、縣丞,淡淡地道:“認了,都說是他們擅做主張。
我奇怪的是,山匪如何戰勝了前面過來的一百多京城巡檢司?
事關剿匪,希望鄧主簿知曉詳情。”
天色趨黑。
林邊燃起火堆。
鄧山遠理了下青布長袍的大袖子,神色謙遜恭敬:“因為前面的巡檢司在攻打烏鴉山的時候中了埋伏,還有火攻,場面混亂,遭了大敗。”
許松冷哼一聲,大咧咧道:“區區山匪,烏合之眾,本指揮隨便帶些人過去,就把他們殲滅了。”
鄧山遠誇道:“許郎君所部個個精乾,乃威武雄師,滅那些山匪想必馬到成功。
卻不知打算何時去攻烏鴉山?以我之見,宜早不宜遲,否則那些山匪早晚得到消息,畏懼你們一身戰甲,往別的地方逃遁,屆時追上去就難了。”
許松端著碗坐草地吃肉,大口咀嚼,一邊點頭道:“不錯,鄧主簿很有遠見,明日一早我便率領大家去掃蕩烏鴉山。”
鄧山遠招呼衙役將搬來的十壇酒放好,客氣地道:“扶溝縣靠郎君了,若山匪不除,指不定哪天殺進縣城,取了我們性命。”
許松依然謹慎的讓衙役先從每一壇酒裡取出一些品嘗,確定安全才倒上一碗酒喝。
營兵們每人分上一碗當作解渴。
鄧山遠熱情的邀請:“各位若在城外不便,可去縣衙安歇,大堂、二堂空曠,足夠列位睡覺安歇。”
許松擺擺手:“不用了,我們習慣在外野營。”
“那鄧某先行告退,明日靜候列位捷報。”鄧山遠神情足夠禮貌,帶著衙役們回去縣城。
吃過之後,許松瞧見趙金福在林邊草地搭營帳,靠近過去,笑道:“你今晚不入城找家客棧住嗎?”
“對,我怕出事。”趙金福小聲道:“縣裡的縣官膽子很大,我有點怕。”
許松看著她被火堆的火光映照成粉紅的臉龐:“隨你心意,你野營睡的慣就好。若今晚想洗澡也行,我借你一隻木盆用。”
“好。”
趙金福除非在很冷的冬天,其余時候每晚都要洗澡。
在她洗澡時,營帳關好了,聶珊在外守衛,沒人看得見什麽。
沐浴後的趙金福揭開營帳,瞧見許松坐在對面的草上,望著幽深的夜空出神。
她看著許松的側面,竟也微微出神,仿佛看著一個身上籠罩迷霧的男子。
忽然間,許松扭頭與她對視,平靜地問:“你是不是覺得,士卒在外野營還挺新鮮的?並沒有很苦的感覺?”
趙金福披著長長的齊胸睡裙,輕輕點頭:“偶爾新鮮吧,我也知道,如果一個月下來,每日如此,在外吃不到新鮮菜,又很無趣,是真苦。”
許松笑了笑,指著湊成一堆堆的營兵們道:“你若相信他們的戰力,明日便可一道前去烏鴉山。你若不信服,就不要去了,明早讓那些人送你回東京城。”
“我不清楚,你怎麽看?”趙金福反問。
許松淡然道:“如果我們的營兵,對付不了縣裡的山匪,令你陷入險境的罪名我可承擔不起,只能落荒而逃,說不定把你順便劫走。”
趙金福笑問:“為何劫我呢?我身上沒什麽錢財。”
“你問聶娘子。”許松看向面色在火光下依然冷如冰的聶珊。
“劫色?找死!”聶珊冷冷吐言。
許松認真的道:“劫了當人質,萬一被追上,她就成了我的保命符。”
“少貧了。”趙金福板起臉,白了一眼。
雖然她很誘人,許松盡量守住心,表面上看她的目光還是端正的。
心裡怎麽想著,只要她看不出來就沒問題。
紅日初升。
許松早上醒來鑽出營帳,收麻木做成的營帳給營兵挑起。
吃炊餅時,見黃知縣出城來,他問道:“縣裡的弓兵呢?”
表面上來為巡檢司壯行的黃知縣,命衙役們斟上幾碗酒,隨即恭敬的道:“巡檢司都敗了,縣裡弓兵不敢接戰,在距離烏鴉山四周十多裡處盯著山匪,防范山匪劫掠地方。”
按理說,許松率領新的巡檢司去攻打山匪,弓兵應該助戰。
但他並不放心地方弓兵。
這地方的任何人和事,許松都保持一份警惕。
“願壯士們旗開得勝,殲滅匪徒。扶溝縣百姓的安寧,全指望各位英雄了。”
黃知縣讓衙役們送上酒。
許松和幾位將官接碗,卻沒喝下酒,隨口道:“昨夜涼了肚子,還沒到上午,酒水喝了恐怕肚子疼。”
吳振等人紛紛將碗放到地上,一個個喊不舒服。
沒有人言明對酒的懷疑。
黃知縣不好主動挑起這個話題,拱手道:“冒昧了,炊餅夠吃到明天晚上,想必今明兩天,以各位的神威即可掃蕩了烏鴉山。”
營兵糧食的問題,許松已有考慮,沉聲道:“一千斤的糧食不可少,我在這兒等著。麥子不要,要面。”
如今食材,面和米已經成了主流,不再是小米、豆子之類。
“一千斤?好吧。”黃知縣沒有多言,帶著衙役回去城裡,再出來時,已有十名衙役每人挑了一擔裝麵粉的袋子。
許松吩咐輕甲營兵接過擔子,對黃知縣道:“縣裡誰隨我一道去剿匪?”
沒想到會有這等要求,黃知縣愣了下,應道:“范縣丞去吧,我尚有要事。”
“差人叫他過來。”許松不容分說。
感受到強勢的威壓,黃知縣不由地微微一顫,命衙役去請范縣丞。
等到人來,許松道:“秦押司和兩位推司作為向導,你的任務是出謀劃策。”
范縣丞心中不忿,區區武官營指揮憑什麽對縣丞吆五喝六的?
若非剿匪,放在平時,他理都不用理。
“下官竭力輔佐。”
范縣丞放低姿態。
自稱下官,並不是真的官位居下,對下級也會有自稱下官者。
“出發。”
許松跨上馬,看到聶珊已經坐在了馬車上,想了一下,並沒有阻止聶珊和趙金福同行。
即便有皇城司的人護衛,留在縣丞這邊對她們而言談不上非常安全,倒不如與營兵們一起,好歹自己能夠照應。
眾人收拾了物資,該挑擔的挑起。
秦押司和推司們步行在前。
他們被繩子綁住手,由營兵押著,一步步踏上路,往西南方向的官道走去。
目送眾人上去西南官道,黃知縣的目光滿懷希望,仿佛看到巡檢司全部橫屍地上。
鄧主簿來到他的身邊,皺眉道:“阿郎,這位許指揮行事過於謹慎。我夜裡雖安排好了何員外給他送上綠豆湯,但他很可能先命人嘗嘗,前次對付巡檢司的法子就沒用了。”
“那怎麽辦?”黃知縣的面色陰冷下去:“這些人不消滅掉,我們都將獲罪,被蔡京那等奸相當做方田失敗的替罪羊。”
鄧主簿道:“阿郎莫急,烏鴉山的防禦工事較為堅固,這些巡檢司也沒打過硬仗,攻打硬寨定要死傷慘重。
若拉來臨縣的山匪,糾纏下去,巡檢司受不了慘痛的損失,就會撤回京城。”
黃知縣面色微變:“通匪若被查出,可是死刑。”
鄧主簿笑笑:“烏鴉山的山匪本就通了嘛,再說這只是看形勢一步棋,不見得用上。”
黃知縣艱難的做出決定:“你換衣改裝一下,去探看巡檢司動向如何,再便宜行事。”
鄧主簿依言回去縣衙,換上短打,騎上縣衙裡僅有的一匹老馬上路。
當今地方上馬匹難得,只因大宋僅有的一點馬,多數用於軍事上。
一般府裡有馬就不錯了,許多稍微偏遠的縣裡根本沒有馬。
烏鴉山方向。
大批巡檢司排成縱隊前行,秩序井然。
鄧山遠騎馬從後面瞧去,對那森然的軍紀深感驚訝。
以往巡檢司的行軍遠沒有如此的嚴整,散亂不成隊形。
“如果在野外正面接戰,山匪和弓兵對付這批巡檢司恐怕不容易。”
鄧山遠心頭煩悶,隻覺被奸臣逼到了艱難的境地。
若不是奸相勒令他們地方上大肆推方田,他和知縣、縣丞們豈會想方設法的讓前面巡檢司覆滅?
方田要良田大戶多繳稅,是吃他們的血汗錢糧啊!
雖然那些錢糧許多由租種的百姓勞累獲得,但鄧山遠依然全部當做自己的。
好像百姓如同牲口一般,並沒有獲得收成的權益,給吃飯已算是開天恩了。
而且其中多有刁民!
上有奸臣,下有刁民,他這樣的縣官夾在當中真是艱難。
想辦法滅殺巡檢司不過是保護自身該有的錢糧。
所以鄧山遠心裡毫不愧疚,一心想看到何員外藥倒巡檢司。
許松一行人將近到了何員外的村莊附近,穿著青布長袍的何員外帶著幾個村民,在路邊搭話。
“各位軍爺,小老兒終於盼到你們了。”
何員外拄著拐杖,站在村子通往官道的路口,伸長了脖子,富態臉上熱情洋溢。
見狀,許松坐在馬上作揖。
何員外朗聲道:“將軍從縣城那邊過來,往烏鴉山去,是要剿匪嗎?”
許松勒住馬,反問:“你為何猜測我去剿匪?或許路過,或許巡查鄉村就回去縣城,都是有可能的。”
何員外連忙笑道:“小老兒盼望剿滅山匪!村裡不安寧,到了收麥子的時候,恐被山匪搶糧,這一年就沒日子過了。”
六十歲老頭,精神還挺矍鑠。
“你猜對了,我們的確去剿匪。”許松打趣的笑道:“老人家挺看好我們官軍的嘛,不怕我們過境去村裡拿些東西?”
望了一下營兵停住前進的軍容,何員外振奮的搗著拐杖道:“一路走到如今,你們這一部還有隊形,就不是一般的官兵,定然紀律嚴明。
有了好軍紀,就有好身板,好的操練,打仗就厲害,肯定吃上等的官家糧,用不著拿我們小老百姓東西。”
任誰聽了這番話都會高興。
許松微微一笑:“老丈過獎了。”
“各位不辭辛苦去剿匪,吃喝一些在所難免。”何員外熱情的笑道:“此去烏鴉山尚有二三十裡,各位不妨稍作休息,我讓家人燉些紅糖綠豆湯,喝了走路耐久。”
紅糖本就提供能量,但許松本能的不想接受。
吳振低聲道:“走吧,吃點紅糖水用處不大。”
魯智深嚷道:“為了一點紅糖水耽誤,不值當。”
何員外卻道:“行軍打仗,力氣重要,一會兒弄好,談不上耽誤。 再說有了長久的力氣,去烏鴉山一兩個時辰的事。”
許松微微頷首:“多謝老丈盛情,我們在這等等,每人喝上一碗。”
吳振和魯智深等人沒再多言。
果然,何員外回村沒過多久,帶著兩個青壯年,挑過來四桶紅糖綠豆湯,還有三十多隻碗。
“家裡碗不夠,各位軍爺若不嫌棄,可以輪流用。”
何員外讓兩個青壯年拿碗盛湯。
許松看著他們盛了兩碗湯水放在地上,沒等再盛,開口道:“你們挑來膽子辛苦了,我給盛兩碗,你們先用吧。”
說著,去拿了兩隻碗,他用木杓子在木捅裡攪和幾下,盛了兩碗湯,遞給青壯。
看樣子是何員外的家人。
那壯年面色微微一愣,接著碗,想了想道:“我們不渴,在家裡已經喝飽了一大碗。”
“是嗎?”許松看向何員外:“你老喝吧。”
“我也喝飽了。”何員外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富態的臉龐頗顯親和力。
許松當即面色一沉:“不要瞞我,你們想省點給我們喝,好意我心領了。
但是我等官兵,豈能不顧百姓吃獨食?傳出去有損軍威,失了口碑。
所以,為了我們的聲譽,老人家帶著家人,定要喝上。”
何員外有些懵,旋即乾笑:“再喝肚子撐了,各位軍爺慢用。”
壯年和青年也不喝,站在那愣神。
許松感慨唏噓:“幾位連一點湯都舍不得喝,足見高義。我向來不願虧待好人,這個湯,你們總得喝了,我們才好意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