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聖上,家中人口眾多,開銷巨大,這日子本已艱難,現在......”
“聖上莫要忘了太祖親親之意呀。”
大曌皇城內,建極殿中傳出來陣陣哭喊聲,聲調各異,淒慘如一,聞聲即可知發聲之人日子定然是艱難無比、痛不欲生。
建極殿等級僅次於皇極殿,坐落於三大殿共通相連的三層漢白玉須彌座台基上,面闊九間,進深五間,連同台基高近十丈,上覆金碧輝煌的重簷歇山頂。痛不欲生的哭喊聲在這座僅次於皇極殿的大殿映襯下顯得滑稽無比。
這哭喊聲已經持續了一刻鍾,殿外站著的新軍侍衛雖沒有聞者傷心,卻也被這噪音折磨的心煩意亂,只能努力抑製著表情。
若是循聲而入就能看到,建極殿內,王戰在龍椅上與一群胖子相對而坐。之所以說是一群胖子,是因為除了少數幾人,這裡面最瘦的也屬於普通人中的富態,發出了這世上最淒慘哭聲的就是這群人,尤以最胖的一個聲音最響亮、最淒慘。
這個胖子身著蟒袍,一個人的身材抵得上三個人,鼻子眼睛嘴都被臉上的肉擠得小小的,往那一坐如同一坐肉山,屁股下面的椅子都快看不見了。
這一群胖子之中還有一個安安靜靜的少年,看上去大約十六七歲,身材不胖不瘦,臉上稚氣未脫,在這群人中十分的不協調。
“福王叔,莫要再哭了,福王叔哭得宛如路倒餓殍,不知道的還以為福王叔是因為餓才這麽胖呢。”王戰笑著說道,“再說了,朕召大家來,是想給諸位皇親尋找一條寬闊的大路,走在這路上的兩條腿,一條名為長久平安,一條名為長久富貴。不會讓大家過窮日子的,只會比原來更富貴。”
哭聲最淒慘的就是天下聞名的福王:差點被萬歷帝立為太子、一場婚禮花了幾十萬兩銀子、賜田兩萬頃的福王。
他在此,此時殿上跟他裝束差不多的那些人,自然也都是各地的藩王,天啟帝的親戚,洪武太祖的子孫。
這些皇親陸陸續續的到齊,已經來了二十幾天了。王戰也已經把一切道理都講得清清楚楚,包括將來的皇家造船廠、皇家海貿商行、皇家農牧商行、皇家對外貿易商行、皇家琉璃工坊等產業,當然也有眼前的軍榮商行。可是除了鄭王系的東垣王洪常潔等少數幾人,每日裡這些王爺還是滿腹怨言、痛哭流涕,對於王戰所說的致富產業也是半信半疑。不過兩天前看過了一場西苑五千人規模的小演習之後,這群胖子很明顯的沒了怨言,全部改成了痛哭流涕。
“聖上這田賦一收,我等還要自行支付佃戶的錢糧,哪還有富貴?”福王胖乎乎的雙手揉著被擠得小小的眼睛,眼巴巴的看著皇帝,“而且皇莊的收成聖上隻留兩鬥,臣等的王莊收成又怎敢多留?從此後這王莊的收成——”
“不算祿米,福王叔二百萬畝莊田,便是一畝隻留兩鬥,一年也是四十萬石。普通農家百姓,一年能有四十石的收成已屬上等富戶,福王叔一家可抵一萬農家富戶,還不知足?再者說,朕講的道理就擺在那裡,天下安危,四成系於所有讀書人的田畝,三成系於所有讀書人家族中的商業,還有三成便系於諸位皇親的王莊田畝。三者皆越來越多,卻皆不納稅賦,如此下去,朝廷如何支撐?百姓如何得活?福王叔想想,這安穩日子還能過幾天?”王戰打斷了福王的哭窮,苦口婆心的勸說。
“聖上......咱們終究是太祖子孫,總要多些皇家的體面,開銷自然是大的,聖上新政之下,這......”福王嘴裡咕咕噥噥,就是不願意吐口。
桂王、惠王、瑞王和潞王聽著福王和皇帝的對話,一個個甚有同感地點著頭,不過他們都沒說什麽,都等著皇帝的回答:他們誰的王莊田產都不比福王少,皇帝既然給福王算了帳,他們自然不好開口。
桂王、惠王、瑞王是福王的兄弟,每人被萬歷帝賜了三萬頃莊田;潞王朱翊鏐是萬歷帝唯一的同胞弟弟,也是十分受恩寵,萬歷給了他四萬頃莊田和一萬五千份鹽引。
“朕不是說了嘛,朕給諸位皇親尋找了一條長久平安、長久富貴的大路,會比原來更富貴。”王戰看看福王,掃了一眼其余幾王,耐著性子繼續勸說。
“聖上說的商行真的能那般賺錢?尤其是那海貿,臣可聽說,那海上的風浪巨大無比,動輒掀翻大船,那豈不是血本無歸?”福王的小眼睛停止了眨巴,看著皇帝。
“福王叔還是信不過朕呐。也罷,咱們都是自家親人,說話不繞彎子。信與不信朕有長久富貴的辦法暫且放下,咱們先說說長久的平安,邸報都看了吧?你們對朕所言有什麽想法,覺得朕說的有沒有道理?直接說出來,莫要空泛的哭窮。”王戰看著哭窮的福王洪常洵,直來直去。
說話之時,王戰心中實是厭惡無比:若不是因為你這個一個人比三個人都肥的胖子,萬歷也未必是現在的名聲,你還哭窮?
就是這個哭得淒慘無比的胖子,別人的王府造價不過三萬兩,他的洛陽王府二十八萬兩,別的藩王婚嫁花費三萬兩,他的婚禮花費三十萬兩,這還只是一次性的花費,還有那年年不斷的鹽引、設卡收稅、二百萬畝良田,不一而足。史載:“先是,海內全盛,帝所遣稅使礦使遍天下,月有進奉,......搜刮贏羨億萬計,至是多以資常洵。”
萬歷帝對福王常洵的寵愛,足抵數萬戶百姓全家的溫飽。
若無對福王的這種寵愛,萬歷的貪財名聲或許會減輕許多,畢竟萬歷收稅除了重修乾清宮和坤寧宮,連同樣毀於雷火的朝廷政務中樞、國家臉面三大殿都沒修。
可以說,萬歷貪財的名聲,有其對福王等家人的寵愛原因在內,但更多的應該是來自於李三才、高攀龍等無恥之人的奏疏,而非來自於對內帑去向的客觀分析。若是對內帑去向進行客觀分析,完全可以看清楚,在親人身上花了多少,作為國家中樞、不能不修的三大殿上花了多少,而賑災、萬歷三大征和遼東兵事等國家大事上又花費了多少。
但凡肯客觀的看待一下,不必什麽大儒,只要能認識帳本上那幾個字的就可知,大部分的商稅礦稅都花費到了哪裡。
之所以說貪財名聲“或許會減輕”,是因為李三才、高攀龍等人也並非不知賑災與三大征,本質上,他們是不想自己家繳納一文、故意視而不見罷了;只要你想向他們收商稅,沒有福王等人的花銷,他們一定也會照罵不誤——那麽多清流重臣,也只有葉向高後來承認了萬歷收商稅的主要用途是國家大事,收商稅實是高瞻遠矚。
“首先就是因為你,萬歷才背上了貪財的罵名!”王戰看著痛哭的胖子,心中暗罵。
其實福王之所以集中接收了罵名,主要還在於國本之爭。萬歷為了他而十多年不立太子,始終與群臣別扭著,他自己又不主動離京就封,所以最為引人注目。他一個人幾乎掩去了其他所有人的富貴光芒。
“聖上,臣看了邸報之上聖上之言,臣以為,聖上所慮有理,可謂深謀遠慮,直指本源。”一道讚同之言打斷了王戰的思緒。
王戰看去,起身說話的是東垣王洪常潔,此世同樣大名鼎鼎的天文歷算、數學樂理大家洪載堉的孫子。
“宗室不事生產,全靠百姓供養,而宗室人口從太祖立國以來增長百倍不止,天下之土地卻有限,並不會隨之增長。是故,遲早有一天,天下再也供養不起洪家子孫,吃不上飯的百姓只能揭竿而起,殺光我洪家子孫。天下也將陷於戰亂,彼此爭殺不休,百姓將十室九空!”
面容清俊的洪常潔站起身來,面向一眾藩王親人,說出的話情真意切,卻也比面容更清冷肅殺。話一出口,余者諸王紛紛側目而視,其中一位最年輕的藩王更是將目光牢牢的投注在洪常潔身上。
此人看上去年約弱冠,面容清秀中還帶些稚嫩,風姿與其他諸王迥然不同,頗有些文采風流的味道,最醒目之處是手指和手指甲,修長靈活的手指,修剪保養得如同溫潤美玉的手指甲。
可能是因為自知太年輕,所以這年輕藩王雖明顯露出對洪常潔的讚同之意,卻還是沒有說話。
東垣王洪常潔緩緩地掃視一圈,不讚同他的諸王對上他的目光便紛紛垂下眼皮。
史書上的大明朱載堉,深受其父鄭恭王朱厚烷和舅舅何瑭的影響,從小就慎獨修德,勤勉向學,跟隨何瑭鑽研天文歷算,平時為人儉樸,布衣蔬食,其著述的《樂律全書》四十卷、《律歷融通》四卷將音樂、數學、天文、歷法、舞蹈、文學、計量科學、物理學等方面融會貫通,堪稱古代的科學奇觀。除了《樂律全書》,朱載堉還著述了《算學新說》、《嘉量算經》等數學專著,其經過長年的實驗和數學計算得出的十二平均律被後世百分之**十的樂器所運用。朱載堉經過長年的數學研究,研究出了數列等式,在世界上最早解決了等比數列的諸多問題,使用八十一檔的超大算盤計算得出二的十二次方根, 精確到二十五位有效數字,據此將音樂中的八度分成十二個半音以及變調,此即為十二平均律,以此為基親手製作了世界上第一架定音樂器——弦準,製作了三十二支銅質律管,每管精確對應一律,解決了千年未解的旋宮轉調難題,成為了後世幾乎所有樂器製造的定音標準,被傳教士帶回西方之後被尊為“標準調音”,巴赫據此製造出世界上第一架鋼琴,也因此朱載堉被尊為“鋼琴理論的鼻祖”,被李約瑟譽為“東方文藝複興式的聖人”。朱載堉於天文歷法造詣亦極深,著有《萬年歷》、《歷學新說》,精確的計算出了京城的經緯度,他所計算的回歸年的長度與現代科學觀測計算的結果僅相差二十秒左右。
此世洪載堉,除了姓氏與之不同,成就並無不同,一如彼世的大明端靖世子朱載堉一樣,為人清淡自守,曾經七次上疏辭讓鄭王爵位,在才學方面亦可謂學究天人,專心於天文歷算、數學、音律等興趣之中,諸般著述爍爍生輝,實在是是皇親諸藩之中的一位奇人,被時人稱為“天潢貴胄中之異人”。
洪常潔有這樣的一位爺爺,自己雖非那般天才,未能在祖父的基礎上再進一步、推陳出新,但數學樂律方面亦足以為人師表,人品上更是與祖輩不差分毫,心心念念間總以國家社稷為重。
他的高祖鄭王洪厚烷亦是如此,若非諍言進諫嘉靖帝,也不會獲罪十九年。
這一系的人品,一脈相承的高潔。
憑他的才學人品,此時起身說話,諸王實在難以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