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洪常潔說“天下再也供養不起洪家子孫,吃不上飯的百姓只能揭竿而起,殺光我洪家子孫”,福王胖手一拍大腿,厲聲說道。
他本來是想拍椅子扶手,可是扶手已經被他肋下的肥肉完全蓋住了,之後調轉方向拍在大腿上,身上隨之一陣肉浪翻滾。
“沒有太祖,哪有他們的今日。”福王理直氣壯,憤憤不已。
“東垣王倒是沒有胡說,陝西那邊吃不上飯的窮百姓已經殺官造反了。”王戰淡淡地說道。
“聖上,些許刁民,連癬疥之疾都算不上,朝廷派兵剿滅就是了。”卻是唐王洪碩熿說話,言語間頗為輕蔑。
“剿滅?數百上千可以剿滅,一省之饑民如何剿滅?北方數省之饑民又如何剿滅?諸位皇親再想一想,他們為什麽吃不上飯?如今諸位宗親的祿米已經佔了大曌歲入的四成多,與此同時,朝廷去年和今年拖欠的軍餉四百多萬石,保衛大曌、保衛朝廷的軍中士卒都吃不飽,誰去剿滅?若是吃不飽的士卒都造反,那時候諸位皇親還要指望誰?說句實話,那時候,士卒的刀第一個要砍的就是諸位皇親。”王戰看著唐王洪碩熿冷冷地說道。
大曌至此時已經有三十四位親王,九百二十四位郡王,宗室子弟數十萬,完全不做任何事情,平白享受著全天下百姓的供養,每年消耗國家財稅八百多萬石。與之相對的是,每年真正運入京城而不是存在於帳面上的田賦不過四百萬。大量的財富就像軍餉和地方官員的俸祿一樣,在帳冊上填寫之後,並不運到京城集中統一分配,而是就近直接轉移到了諸王的手中,京城戶部得到的只有帳冊和四百萬石本色糧米、二三百萬左右的銀子和其他一些實物構成的真實賦稅。
這當中,唐王洪碩熿可以說是百姓供養的這些藩王中最昏庸也最惡毒的一個,只因喜歡小妾,想要讓小妾的兒子繼承王位,便將自己長子、長孫長年囚禁,甚至想要毒殺,這就是他乾的事情。現在,他的長孫洪聿鍵就在囚禁之中。王戰看著他,心中生不起任何一絲絲血脈親情,只有厭惡甚至是殺意。
“這怎麽可能?”洪碩熿黃澄澄的眼珠子泛著貪婪狡黠的光芒,小聲咕噥著。
“是呀,這、這又怎麽可能?他們理當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怎能、怎能......”鄭王洪翊鍾有些遲疑的附和。
“食、君、之、祿,那你說說,朕發給他們的軍餉俸祿從哪裡來?”看著洪翊鍾,王戰一字一頓的說道。
“呃......”
洪翊鍾與東垣王血脈親緣不遠,可是才智與人品卻是天差地別,每日裡想的就是吃喝玩樂數銀子,但他再蠢也知道軍餉俸祿來自何處。唯其知道,所以無法回答。
“朕再問你,二十年後,宗室人口再度翻倍,祿米就要跟著翻倍,每年近一千七百萬石,我大曌官員俸祿雖微薄,至少也要四百五十多萬石,軍餉至少一千萬石,這還不算備荒賑災的糧食,大曌如今歲入不過兩千四百多萬石,到二十年後賜田翻倍,而能收田賦的田畝對應減少,一加一減,更加入不敷出,如何維持?你們不願意納賦,讀書人也不願意納賦,最後田土都成了你們的,國家一鬥田賦都收不上來,連養兵的費用都沒有,等著外敵入侵、引頸就戮嗎?”王戰面色愈發嚴肅,聲音變得有些低沉。
面對皇帝的質問,洪翊鍾訥訥不能言,其余諸王也是臉色難看。一切心知肚明,但就是不說話。
王戰看著他們的樣子,心中止不住的厭煩:這些人不是不明白道理,只是與大多數人一樣,出於人的本性,永遠難以放棄一部分眼前的利益換取長久的好處。更何況這些人高高在上慣了,習慣於得到,完全不習慣於付出,基本上都是一毛不拔的習性,更何況讓他們放棄的眼前利益還很大,他們不死到臨頭是不會改的。
“自古以來,民變緣於饑寒,兵變緣於缺餉。你們一文不少的拿,還要越拿越多,軍卒便要忍受每年幾百萬石的欠餉,他們自己、他們的老婆孩子便要忍饑挨餓,到時候,軍卒的刀是保你們還是殺你們?你們好好想想吧。”王戰已經不再稱呼皇親,而是直接你們你們的叫了。
這些藩王自然也聽出來了,眼睛不停的用余光去瞥別人,自己卻都不出聲,一個個眼珠子亂轉。
王戰在龍椅上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是又氣又好笑:這些人,難怪李自成造反、後金寇掠的時候都沒什麽好下場。
感到好笑又生氣的除了王戰,還有一個洪常潔。
洪常潔看著這些油光滿面、腦滿腸肥的親戚,直感羞與為伍。想了想,站起身來說道:“聖上,臣相信聖上所言,臣雖沒有多少余財,不過臣願意盡臣所能襄助聖上的實業。”
“好,東垣王能有此決斷,朕心甚慰。不過,實業方面你入股之後理應得到分紅,朕絕不會讓你單純的襄助。”對於東垣王的態度,王戰當然很高興,但還是親兄弟明算帳,客觀上也是讓諸王看看。
“朕還有一個重任交給你,那就是華夏科學院副祭酒,協助朕,讓格物科學在華夏大興,讓你父祖四代的著述在華夏發揚光大,品級嘛,就定為從二品。”
本就要讓諸王子孫自食其力的出來做事,此時自然是立刻授予東垣王明確的職位。
其實宗室中還是有人才的,即使都被形同圈禁的圈養著,也並非都是酒色肥豬。
除了洪常潔這一系,現時正在刊印的徐光啟的《農政全書》中就收錄了永樂年間那一代周王洪橚所著的《救荒本草》。《救荒本草》祖本於永樂四年刊行,內中收錄了數百種可食用的地方性植物,所有植物都配有版畫圖案,實在是荒年救災活民的食物寶典。其所著的《普濟方》、《袖珍方》亦流傳甚廣,僅《袖珍方》就被翻刻加印了十幾次,廣濟民間。
類似這樣的宗室人才,王戰自然都要利用起來,東垣王洪常潔算是第一個。
“謝聖上,臣必定盡心竭力,不負聖上所托。”洪常潔的語聲有些顫抖。
是單純的襄助還是有所回報他並不十分在乎,與其他藩王相比,他的家業銀子本來也沒多少,但對於科學院副祭酒卻沒法不激動:祖父和高祖兩代人醉心於數算、音律、天文歷法,著述頗豐,希圖以諸般實學興盛大曌,然而世間卻絕少同道,曲高和寡。皇帝雖未因自己這一脈鑽研天文歷法而降什麽謀反的罪名,卻也沒有什麽支持,今日皇帝建立華夏科學院,以朝廷之力推廣諸科學問,讓自己出任祭酒,將來祖父和高祖也必定青史留名。泉下若有知,也應該含笑了。
福王等人看著二人的樣子,大多數並未因東垣王得到出來做事的機會而受到什麽觸動,反而是內心鬱悶:這是商量好了一唱一和麽?多了這麽一個不齊心的家夥真不是好事,想像隆慶年間一樣否決限制宗藩之議恐怕有些難了。
福王還能夠以如此輕松的心態來鬱悶,得益於這二十來天的待遇——自打到了京城之後,除了皇帝的召見,每日裡他都可以進宮見親生母親,也就是萬歷的皇貴妃鄭氏,如今的鄭老娘娘,皇帝絲毫不做干涉。且在第一次覲見之後還是皇帝主動明言:母子相聚,天理人倫。山長水遠,相見不易,既然進京了,就多聚聚吧。
從此他就每天進宮。
他不是不知道有大臣進諫,但自己這個皇帝侄子卻沒有任何更改,也沒見加派什麽人手,自己每天可以進宮見到母親,吃飯聊天,坐上許久。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母親不願意見自己的妹妹,說妹妹驕橫跋扈、苛待下人。
商議了這許多天,也與母親團聚了這許多天,他看得出來,皇帝並沒有因為當年的事情而想做什麽報復之舉,就連現今皇后都已經是四菜一湯了,自己母親的待遇卻沒有任何變動,連當年移宮案中的李選侍的待遇都未做變動。
他這些天心裡也在琢磨:當年父皇極度寵愛自己的母親,亦極度寵愛自己,非要立自己為太子,反而是現在這個皇帝侄子的父親、自己的異母哥哥極度失寵,怎麽皇帝侄子現在如此做派?這趟進京之旅的恐懼和謹慎簡直都是多余。現在看來,皇帝侄子根本沒將以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極其重視母子團聚的天倫之理。母親帶領自己謝恩的時候,皇帝雖不廢禮,但態度也十分溫和,明顯有敬老之意。
他也聽說了,對於自己天天進宮,群臣多有向皇帝進諫,但同時也都稱讚皇帝天性純善,心胸寬廣。
所以二十幾天下來,他也相信皇帝心寬了。
其他諸王也是見到這種情況,心情才都放松了許多。
此時福王的小眼睛盯著洪常潔、想著心事的時候,也有少數人心中波動:東垣王這便出來做事了?再也不用從生到死都局限於一城之內了?而且還是從二品。
那幾個最年輕的也最激動,臉上已經失去了沉穩之色。
身處諸王之中的魯王洪壽鋐也輕撫長須,微微皺起了眉頭。
身處沿海,洪壽鋐終究是知道一些海商巨富之事,本就有些心動。奈何大曌皇家雖極為照顧子孫、親屬,諸王祿米豐厚,但在成祖之後卻是絕對禁止出來做事,絕對禁止內外勾連,一生活動只能限於一城之地,否則一旦遭到地方大臣上疏參劾,不被殺頭也要被圈禁於鳳陽。這些天聽到皇帝說皇家海貿商行,他自然早就動起了心思。只是諸王說好同進同退,他不好做那出頭之人,況且也確實舍不得口中之利,希望能跟著渾水摸魚,少損失些,家財當然是多多益善。
此時眼看著皇帝的臉色越來越冷,他心中便有些不穩,想想以前某些王爺的下場,更不禁有些擔憂:皇帝現在還是商量,還要帶著大家興辦家業,若是大家都一毛不拔,最後弄得皇帝煩了,那可是不妙,恐怕......
再想想在傳聞中聽到的那隻強軍、看到的那場五千人的演習,魯王身上猛然打了個激靈,正要說話,福王卻先說話了,“聖上,您說的那些實業真的能比現在還富裕嗎?臣家中人口實在太多,若是......”
“好了!”王戰心中一陣煩惡:你家人口多?又不是為王數代了, 你初代為王,可勁生,能有幾口人?
“朕每日整軍精武,忙於政務,陝甘那邊已經開始人吃人,朕沒時間跟你們說太多,你們只需記得,朕在皇曌時報上宣布的事情斷無更改。”
王戰面色如鐵,話中之意亦是斬釘截鐵。
“願意相信朕、跟隨朕的就拿出真金白銀加入進來,朕允許你們派出自家子弟來監督運作和帳目,將來自有豐厚回報;不願意的,朕不強求,你們將來也莫要眼紅後悔、莫要再來求朕。只是日子必定要儉省些了,不事生產、不為國家做任何實務,卻領著豐厚的祿米,完全沒有道理。所以,祿米是必定要減的。”
“還有,朕可不是律人不律己,朕自己的土地今年就開始繳納田賦,年賦四鬥,此事已經昭告天下。朕繳納田賦之後能活得下去,你們憑什麽就活不下去?所以,從今以後,你們的土地無論是自己耕種或操心雇人耕種,朝廷不再替你們操心管理,你們自己操心去管吧。你們繳納的田賦,朝廷也不多收,跟朕一樣,年賦四鬥。如果拋荒,朕就要收回土地,分給無地的窮人。朕這也是秉承太祖愛民之意。”
“太祖起於寒微,深知百姓饑寒交迫之苦。你們自詡為太祖的孝子賢孫,口口聲聲不要忘了太祖的親親之誼,那你們也不應該忘了太祖畢生以窮苦百姓為重,為此不惜剝皮實草、不惜留下殘酷的名聲。你們想一想,你們哪裡像太祖?太祖何曾像你們這樣腦滿腸肥?你們倒是像太祖剝皮實草的那些貪官。”
福王等人目瞪口呆:怎麽突然翻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