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山,新軍營。
校場上站著兩撥人,一撥工匠,一撥王戰的新兵。
王戰並沒有去看手中拿著的新軍花名冊,而是看著總計大概五六百人的新兵,有些振奮,又有些無語。
最醒目的是一群錦衣衛大漢將軍,俱皆身材高大,身著對襟罩甲。最前面一人,衣著並無區別,顯然也不是軍官,但身形明顯更為高大,往那裡一站,器宇軒昂,諸人隱隱似是以之為首。另有數人與之並列結成一橫排,身後的錦衣衛也大致結成了隊形,橫豎一看差不多有一百三四十人。
王戰眼中,這算是驚喜了,畢竟這些都是多少受過些訓練的人,至少對儀仗隊列是熟悉的。
驚喜中細一想,也正常,只因許多大漢將軍都近於貧寒:就在今年二月的時候,“自己”還斥責過襄城伯李守錡,原因便在早朝時殿上值衛的大漢將軍身上。前排的大漢將軍還好,後面的不但鎧甲袍服陳舊破損,連裡面的衣衫鞋襪也是如此,顯然,更新鎧甲袍服的軍費被吞了,軍餉也並未如數到手,日子過得頗為寒酸。
眼前這些人,大概率就是後排的那些,窮到如此程度,來皇帝這裡搏一下前程實屬正常。
只是來的如此之少,王戰還是有些想不通,難道“自己”的名聲已經這麽差了嗎?已經壓倒了寒酸的威脅?居然湊不夠一百五。要知道在魏忠賢手上,錦衣衛可是擴招了至少一萬五千人,總數已經翻倍了。
或者說,大部分都只是想安安穩穩的混日子,哪怕寒酸一些,只要還混得下去,就不想做任何改變、吃任何苦?尤其是那些通過魏忠賢混進來的,混飯第一?
驚喜轉為氣悶,王戰看向了另一撥人。
淨面無須,全是太監,居然也有一百多。看年歲、身形、衣著,多數是成年才淨身進宮的粗使太監,身子骨明顯比一般太監粗壯——淨身的晚,身子骨發育起來了。
大概是看到錦衣衛大漢將軍列隊,這些在宮裡見識過一些東西的底層太監,也粗粗的站成了隊形。
他們的旁邊是一大堆人,比太監和錦衣衛加起來都多出不少。
一百五十流民攜家帶口,聚堆而立。
不知是從多少萬流民中挑選出來的,或許還有力夫和纖夫,站在前面的男子骨架子都足夠高大,有幾個更是超乎常人。只是個個明顯偏瘦,身上顯然沒有塊狀賁起的肌肉,但挽起的袖口露在外面的小臂,筋肉如鐵條,估計吃上幾頓飽飯,力氣不會小。
這些人面容都比較端正,沒有眼珠子滴溜亂轉的,看來魏忠賢確實用心了。他們身後略略離開些距離,連大帶小至少五六百口人,擔子籮筐、鍋碗瓢盆破棉被一應俱全。
王戰心中有數,這些流民必定是足額一百五十,無他,全家飽飯爾。為了家人的飽飯,這都是些能拚命的人。
還有一群軍卒打扮的,約略只有七八十人,應該是禦馬監下轄的衛軍,或許還有京營。衣甲陳舊,雖未交頭接耳,卻也未列成嚴整隊形,勉強跟錦衣衛差不多,比那些太監強些有限。
王戰之所以無語,不是因為這些錦衣衛、衛軍沒有軍人的精氣神,也不是總人數太少,而是王戰內心中隱隱期望最大的是國子監和京衛武學學生。結果這最邊上的一群讀書人,看樣子總共才四五十人,皆衣衫陳舊,面有菜色。
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危難之時投筆從戎,這本該是最能讓讀書人熱血沸騰的志向,結果呢?大曌養士二百年,如今東北奴兒乾都司數千裡疆土淪喪,同胞被屠,天子親自招兵練兵,就來了這麽幾個。國子監在監監生,加上那些長期滯留京城聽選謀官的舉人,幾近萬人,居然隻來了這麽幾個,而且這裡面應該還有一些是民間的童生。
王戰真是失望透頂,大曌的讀書人,實在是被驕縱壞了。
京衛武學學生更慘,不過區區兩人,這個在之前魏忠賢稟報的時候就被王戰記住了——實在是太少了,印象深刻,想不記住都難。
大曌武學的學生也被稱為“幼官舍人”,都是世襲的武官子弟。
按大曌對武官的“優給”制度,凡是武官亡故、致殘或老疾,而應襲舍人亦即武官的兒子又年幼、無法承襲官職履行職責時,大曌官府承擔優待、撫恤、教導的責任,也就是對於忠良之後給予撫養補貼和教導。
大曌洪武三十一年規定“凡武官襲職子弟當優給者......令其讀書,俟十五歲方許襲職......還原衛所,仍俾讀書及習嫻弓馬,以俟比試”,清楚表明,出身為武將之子、忠良之後。
武學學生的入學年齡在隆慶年間則明確調整為十六歲以上,“如有年十六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氣質清秀及稍知文理、諳熟騎射者即準送學,候季考定奪。”
朱鑑的奏疏《設京衛武學疏》則言“自公侯伯都督以下等官,應襲兒男及敦敏英俊幼官,趁其年少,不妨操備,選送武學,習讀《歷代臣鑑》等書,講明《武經》、《孫》、《吳》等法。”
“在學幼官,有策略精通弓馬嫻熟者,從公禮薦赴部,會官試驗,奏請任用”,“宣力握兵多出於此。”
武學入學標準為嫻熟騎射、精壯俊秀、敦敏英俊。也就是既重騎射本領,也重健碩強壯、身形氣質,若是個個都長得像錦衣衛大漢將軍又擅騎射,那才最好。
武學學員每年招收,正統六年就收錄了成國公朱勇奏準的“嫻熟騎射幼官趙廣等一百員”。
由規章與實行可見,武學對於忠良之後的撫養和教導,既是出於對忠良的感念,實質也是在為國家儲備文武雙全的人才。即照顧了忠良之後,給予養育教導,使其即使失去了父輩養育教誨也能在武學進修,學有所成,文武雙全;又給予其出路,可以襲職掌兵;還可以參加武舉科考、以競爭最激烈也最正規、最受人尊敬的渠道更上層樓。
這是一項於國於軍都十分有利的制度,有人情味,亦有實效:國家得到軍武傳家的忠良之後,作為保家衛國的人才儲備;忠良之後得到國家的撫育和教導,無饑寒之憂,順利成長。
可是這國家寄予厚望的文武雙全的武學人才,今日隻來了兩人,比純粹的儒生還要少的多!
自己這個“天啟”的名聲再差,終究也是皇帝招兵。皇帝行振作之舉,武學來的怎麽也不應該比國子監少啊?
王戰思來想去,問題應該不僅在自己身上,名聲只是一小方面,最大的可能就是現今的武官子弟把自己看的低賤,把文人看的極高貴,比文人自己看的還要高,有志於武事者因此幾近於無。
其實早有大臣認識到了這種危機,曾經上奏說“武學生員,爭習舉業,以竊科名,韜略弓馬邈不相識!”
世襲的武官子弟,武學學生,不喜弓馬,不習兵法韜略,隻想考舉人、考進士,隻想做文官。
直到萬歷三十八年的時候,還有科臣出於國家安危的考慮,上疏奏請設立將才武科。將才武科設三場考試,第一場拳搏、擊刺、馬步射,第二場營陣、戰車、地雷、火藥,第三場兵法、天文、地理,希望能以此為國家選拔出文韜武略、天文地理俱佳、能戰亦能謀的領兵將才。
可惜,最後也是“報可而未行也”——因為根本沒人學、沒人考。
誰也不去學兵法、練武藝,因為誰都知道,文貴武賤,就算暫時沒有缺額當不上官,文舉依然高貴無比,人人敬重,地位不下於縣令。在朝堂上,在土木堡之變後,武舉出身的更是沒什麽說話的機會,一切都是文臣說了算,連開國武勳的後人都沒什麽定策的機會。出鎮邊關,不管是巡撫、經略、督師還是總督,都是文臣出任,武臣,哪怕是總兵也只能聽令。到了現在,哪怕是遊擊、參將見了七品縣令也是要行跪拜禮節的。
“硬生生把國家的兩條腿給廢了一條,‘文貴武賤’之禍國,一至於斯!”看著自己不如預期數量的新兵,尤其是少之又少的武學學生,王戰心中又恨又歎:不足便不足吧,該乾的還是要乾。不管怎麽說,這些都不是自己用皇權硬調來的,而是自己投來的,無論多窮酸、多破爛,這都是最好的種子。
王戰之所以不肯成建制的調動軍衛官兵來接受自己的訓練,就是信不著。
成堆調來的士卒,不知有多少存著混的心思,只有這些自己來投的,才是最有心氣的。無論是為自己的前程還是為了家國天下,或者只是為了一口飽飯,總之,他們有目標,願意為了這目標舍身一搏,這才是王戰需要的。只有這樣的人才最能接受艱苦的訓練,最能接受自己的教誨,才可以作為最初的種子,才不會在將來帶壞了越來越大的隊伍。
大樹想要長高,根子先要扎牢、扎正。
看著自己的這群窮兵,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王戰收拾心中情緒,暗自發狠:今天朕就給自己定下個黃歷,六月十三,諸事皆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