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西牆本就雉堞不全,現在西牆外護城河又被填平,故而東金城南軍陣的移動,絲毫沒有露出故意的意思,只是自然而然地讓城內的曌軍感受到被攻破西城牆、攻破城池的危機。
在城頭曌軍的注視下,一部分盾車停在離城牆二十步左右的地方,東金的輕甲弓手在持盾重甲兵的掩護下不停的閃出盾車射箭,對城頭守軍造成不小的威脅。靠後些的白甲兵也在三四十步的距離開始向城頭射箭,一聲聲慘叫從城上響起。
城上軍卒,只要被射中,多數是面門、頸項、前胸要害中箭,基本活不了。
還有一部分盾車推向城下,這部分盾車的盾面能夠靈活翻折,可以繞著橫軸由豎立變成水平,遮住頭頂。
城上曌軍雖看不見盾面下的狀況,但猜也猜得到,盾下的東金軍卒在鑿牆。這是東金的一貫打法,去年的寧遠城牆就被他們用盾車頂著炮火靠近,掏了好幾個大洞,城牆險些就被掏穿了。要不是大炮打中了東金重要人物,當日結局也是難料。
城頭上,眼看著盾車最近的已經推到城下,火炮已經打不著,火銃的殺傷也越來越少,紀用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趙大人,這幾日奴賊攻勢有些不同啊!”
“紀大人不是早就看出來了嘛,前幾天最後來的那封信,奴酋已經不再勸降,卻是要激怒我出城決戰,那就是沒耐心了。糧沒搶著,天又熱,奴酋為了不丟著臉、挨著餓回遼東,一定是要跟咱們拚命了。”趙率教眼睛觀察著城外,嘴裡回應著紀用。
“這般狗奴才,枉朝廷蔭庇他們那麽多年,居然忘恩負義,居然就成了氣候!”紀用陰沉著臉,恨恨的咒罵。
前幾天,紅歹給趙率教寫來最後一封信,“若爾果勇猛,何不出城決戰......今與爾約,爾出千人,我以十人敵之......”紀用當然看到了,一起看的。
這封信射上城頭之後,紅歹第二天便開始猛攻,現在又撤了南城的圍困,聚南城兵與城西攻城的大軍匯合,紀用難免緊張。
“狗奴才也敢這般猖狂,還十人敵我千人。南城撤圍,當我等是傻子麽?”想起那封信,紀用忍不住又罵了一句,臉色卻沒有放松下來。
紀用也不傻,最簡單的算計還是看得出來:雖然東金城南軍陣移動得沒有絲毫破綻,就是要猛攻西城牆,但圍三缺一,顯然是要消磨錦州守軍的抵抗意志,等著錦州派人跑出去求援,最好是部分甚至是全部守軍都抱著突圍的心思跑出去。
聽到紀用的話,略掃了一眼周圍家丁親兵的臉色,趙率教心裡明白,真正的惡仗才算開始。
以往大曌軍隊也不是沒有用銃炮打過東奴,薩爾滸之戰殺傷的東奴也不少,可是被東奴逼到陣前之後,曌軍的軍心往往會動搖,最後就是潰敗,像渾河那樣死戰到底的絕無僅有。現在雖然是在城牆之上,但東奴逼近到了城下,手下軍卒們還是習慣性的恐懼。
趙率教也知道,雖然薩爾滸之敗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老奴掌握了準確的情報,雙方總兵力差不太多的情況下,老奴集中兵力打一路,一路路打過去,在每一路都形成了接近二、三比一的局部兵力優勢,但不可否認,這一場一場的勝利令東奴豎立起了太多的信心,而曌軍也因此失去了太多的士氣。
眼中看著軍卒們的臉色,攻防的形勢清晰的顯現在趙率教的心裡:
護城河已經被填平,盾車已近至二十步以內,盾車後東奴弓箭的威脅大增。
雲梯已經可以搭上城牆。雖有城牆保護,又有這十幾天提升的士氣,可終究是沒有一場大勝。面對已經逼近、可以射殺自己的東奴、將要登城的東奴,手下軍卒信心開始顯出不足。
還有一件很不好的事——剛才的射擊中有鳥銃炸膛了。
許多士卒必定不敢再貼近鳥銃仔細瞄準了,火藥恐怕也會偷偷地少裝。
鳥銃指望不上了,三眼銃即使還能再射兩輪,對持盾的重甲兵威脅也不大,對三十步外的白甲兵更是沒有威脅,而且最多再射上兩輪之後銃膛就太燙了,需要散熱、裹上濕布降溫。到時候就要靠滾木礌石、灰瓶金汁了。
至於弓箭手,沒有長期艱苦的操練,弓軟人亦軟,聊勝於無罷了。
“再傳,升起懸戶防箭,除了護住炮手的,其余盾牌手上前防備垛口。”趙率教再傳出一道軍令後,轉而看向紀用,“紀大人,可有興趣到城頭上走走?”
紀用自然明白趙率教是什麽意思,想了想,一咬牙,“走,咱家就陪大人走一遭。”
二人走下城樓,來到了城牆之上,軍卒之中。
民壯們開始把掛著薄木板和濕棉被的懸戶木架探出城頭,遮擋下方射來的箭。
“大家往城下看看,剛才咱們打死了多少賊奴,缺胳膊斷腿躺地上打滾的有多少?他們不一樣是肉長的、一樣讓咱們打的鬼哭狼嚎?你們看看那些賊奴,要進不敢進、要退不敢退的樣子,根本就是怕死。咱們有城牆,他們只有一身棉甲,賊奴比咱們更害怕。”趙率教特意從容的邁著方步,撇著嘴,臉上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邊走邊指著城下。
“要我說,賊奴的士氣已經不行了,現在就是硬撐著。咱們在他們頭上站著,三丈高的城牆,有什麽好怕的?待會只要機靈點、防著點冷箭,剩下的就是把好東西往這些忘恩負義的狗奴才腦袋上可勁招呼,大家夥說對不對?”
“對......”
“將軍說的對,弟兄們可勁招呼,大石頭往死裡砸呀!”
“還真是,看他們那樣子,哆哆嗦嗦。”
“哈哈哈哈......”
“灰瓶嗆瞎賊奴的眼、金汁燙掉賊奴的皮。大家夥誰也別哆嗦,誰他娘腳軟誰慫包。”軍卒民壯們紛紛開腔應和,有些居然還有點押韻。
趙率教和紀用一路走過去,不時地招呼幾句,軍卒的緊張情緒逐漸緩解,話也一點點多了起來,氣氛逐漸活躍。
紀用這太監居然有幾分膽色,一路行來,雖有些緊張的面色發白,卻不見腿軟,在親兵護衛之下也不時地鼓勵守城軍卒,頗讓這些軍卒有些刮目相看。
紀用走遠之後,有些軍卒嘴裡就嘀咕了出來:“咱可不能讓個沒種的比下去。”
“那是,老子還跟隨將軍在三山堡砍過韃子的腦袋呢。”一個軍卒手持三眼銃,掩在垛牆後面斜斜瞄著城下,嘴裡不知是吹噓還是真事。不過看其身上衣甲,明顯比一般的步卒要好,倒還真可能是騎兵。
“其實這東奴也就那麽回事,這幾天還不是在城下死了一堆又一堆?”
“就是, 只要防住了細作作亂獻城,這些賊奴也就那麽回事。”
軍卒們你一句我一句,彼此應和著......
走在城牆上,趙率教身邊的親兵護衛提著盾牌,不時地高舉遮擋冷箭流矢。
火炮和三眼銃又轟了兩輪之後,終於沉寂下來,炮手們把火炮都披上了濕棉被,自己躲到了草廠。沒辦法,炮膛炮管都太熱了,尤其是仿紅夷炮是前裝填,必須散熱降溫一陣子,否則火藥很容易自燃。
沉寂之前,最後這兩輪散彈炮擊,打死打傷了不少無甲輔兵、推土車的阿哈奴才、押後的重甲兵,甚至土車後的一些白甲兵也被這超大號的霰彈打死。
那些拇指大小的彈丸、石子擊穿他們身上的兩層重甲,巨大的衝擊力把他們帶得倒在地上,鮮血汩汩而出。有些被擊中腦袋、心口,就那樣立時死去。有的被擊中了肚腹,柔軟的鉛丸變形、碎裂,把腸子五髒攪得糜爛,一時不得立死,手指頭都摳進了土裡,扯著脖子殺豬般的嚎叫。
無論是披甲軍卒還是無甲奴才,個個面色慘白,幾欲轉身逃走。只是東金軍紀嚴酷,未得軍令,反顧必定被斬,巨大的恐懼之下,只能是進退兩難,弓著身子踟躕不前。
身為強盜,隻想毫不費力的嚇住綿羊,搶掠好處,可不是真願意拿命換好處,那就不是強盜是傻子了。但這次的綿羊犄角更利、嘴裡也似乎長出了獠牙,膽子更是大了不知多少,讓強盜們十分不適應,茫然不知所措。
惡狼,似乎因為恐懼而變成了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