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炮已經不響了,但所有自詡為勇士的東金重甲腦海中都不約而同的感到了未曾感到過的恐懼。
炮聲沉寂,東金中軍的戰鼓聲再次清晰,城下的東金軍卒發出了壯膽的嚎叫,再次衝向了城牆。
“傳令,銃手把垛口讓出來,用射孔,銃涼好了就自己瞄準了打,不必等號令。”趙率教盯著城外。
對於近前的盾車和雲梯,火銃已經沒用了,垛口必須讓給滾木礌石、灰瓶金汁。
通過垛牆下方的射孔向外自由射擊,視界遠不如垛口寬敞,瞄準敵人的范圍很窄。不過銃手也安全了,既可以避開箭矢,也可以根據火銃的燙手程度,自己掌握是否裝填火藥,避免急於裝藥導致火藥自燃傷人。
而且,依照射孔的角度和到地面的距離,只要射中,就算是三眼銃,城下的東金重甲即使身著兩層重甲,就算沒立時打死,或是沒有打穿重甲,但十四五步距離內,彈丸僅憑動能撞擊,中彈的的部位也可能骨折,也會失去一定的戰鬥能力。
利弊相伴,自由射擊的後果就是火力密度大為降低。
城上的火銃火炮需要降溫,絕大部分停止了射擊,城下東金的弓手射箭的頻率也降低了很多,箭也沒有那麽勁了,只因膂力快耗盡了。
冷兵器時代,一名膂力強勁的弓手,即使不考慮百步穿楊,隻論力量,能連開硬弓、連射十箭就是好手,硬弓連射十五箭就是頂尖的一小撮。
不過因從小漁獵使然,東金普通披甲人都會射箭,尤其是懸戶讓城下的弓手湊到了更近的距離,很多輕甲弓手使用的還不是一石弓,而是八鬥、六鬥弓,還能再射一陣,再加上後面也近了一些的壓陣白甲兵,對城頭還是有一定威脅。
你來我往的對射稀疏了許多,但城上城下還是不時傳來慘叫,城外又有近百東金被打中,其中更有數十是準備登城的重甲戰兵,而城上也有許多準備投擲的軍卒、民壯被弓箭射中。
“嗒、嗒、嗒......”
稀疏的銃聲中,一架架雲梯終於搭上城頭,那些重甲兵擎著大盾,嘴裡咬著鋼刀,一個個向城上攀登,都想立下先登之功。
城上的民壯用撞杆拚命地撞開雲梯,城下的東金軍卒與奴才則拚命地推按,不讓雲梯向後倒。有的雲梯被撞開,連梯上的人一起向後砸去,摔下去的和被砸的一片鬼哭狼嚎。
“砸!”
一聲喝令,雨點般的擂石從城頭重重砸下,立時城牆外面傳來一片的慘嚎。
幾十斤的石頭從上而下,再強的勇士也不敢說一定能用單手持盾蕩開、自己還能在雲梯上站穩。
噗、噗、噗......
一隻隻灰瓶炸裂,石灰彌漫。
“啊......”
“咳、咳、咳......”
城下的人被嗆得猛咳不止,被石灰迷入眼睛的則大聲的痛嚎,捂臉亂撞。
嘩......
一大瓢一大瓢的金汁緊隨澆下。
“啊......”城牆外一片更為淒厲的慘嚎響起,城頭上則是臭氣熏天。
灰瓶裡裝的是生石灰,專嗆眼睛與氣嗓;金汁名字好聽,其實就是在城頭上架起大鐵鍋,燒得滾開的大糞水。
石灰進眼是不能沾水的,得用油洗,上哪去弄油?
滾燙的金汁澆在身上,皮熟肉爛,當下沒燙死,掉下雲梯沒摔死,過後也必定感染而死,那可是糞水,這又是大熱的天兒。
生石灰遇上糞水,惡臭中再次迸發出燙熟皮肉的熱量。
爬在雲梯上,那些東金重甲擎著大盾也不能完全遮蔽,彌漫的石灰刺著眼睛、嗆著喉嚨;瀑布一樣的沸滾糞汁,無孔不入,個個或頭頸、或抓著雲梯的手掌,皮開肉綻地摔下雲梯,至於下面那些沒有盾牌防護的無甲奴才更慘,頭臉全部被燙開花,幾乎連頭骨都要露出來,身上大片皮肉被燙熟,滾在地上慘叫。
“扔完了趕快閃回來,小心冷箭。你們拿盾牌的往前湊。”趙率教沿著城頭不停呼喝著,提醒士卒,也讓士卒知道自己在這裡,與他們在一起。
......
攻防之間,城頭上不斷有人中箭被抬下去。
城下滾在地上的人也越來越多,慘嚎著,不分平時高貴的甲兵老爺還是低賤的阿哈奴才。
有人拚命掙扎起身,像無頭蒼蠅一樣踉蹌亂跑,灌進甲衣裡面的糞汁,熱量散去的更慢,隨著跑動,甲衣摩擦掉一層層燙熟的皮肉,邊跑邊嚎——不似人聲的嚎。
他們被滾沸的糞水澆在身上,沒有當場死去,絕不是幸運,只能說是遭了現世報:炎熱的夏天,燙熟的皮肉,劇烈的疼痛,糞水侵蝕導致殘存肌體的感染潰爛,只能讓他們在死前遭受極烈痛苦的折磨。
死,已經是注定的。
這些人頭臉糜爛、雙眼難睜的淒慘樣子,劇烈痛苦下扯著脖子的嘶嚎,身上散發的惡臭,讓後面的東金甲兵感到震怖、產生猶豫,無論是步甲還是地位更高的馬甲。
這些慘嚎的人都是他們在部落中的熟人、親戚、朋友,其中不乏比他們自己更勇猛的。看著他們現在渾身惡臭、淒慘嘶嚎的樣子,看著面前聳立的城牆,以這些先登死兵多年來被許多場順風順水的勝仗養成的驕橫與窮凶極惡,仍然無可抑製的透露出了恐懼、猶豫——表情與眼神,不知不覺縮起的頭頸與腰背,將一切表露無疑。
誰都知道,下一個變成這樣的可能就是自己。
誰也不想變成這副樣子,不想死。家裡還有女人孩子等著自己,他們還在等著自己帶回去糧食,帶回去耕牛,帶回去種地養豬割豬草的阿哈,等著戴上曌人的金銀首飾,沒有金銀,銅釵也好啊!這些,總要有命才能帶回去。
嚴酷的軍法可以激發恐懼,無法激發勇敢。
人人恐懼踟躕。
更後面的白甲見到此種狀況,嘴裡大聲喝罵著,張弓搭箭射去——不是對準城頭垛口大曌守軍,而是對準城下那些無頭蒼蠅般亂跑嚎叫的人。
東金的白甲兵,除了用勁射支援先登死兵,更重要的是壓陣執紀的權力。一旦前面有人畏縮反顧甚或逃跑,動搖軍心, 這些身著最精良水銀鐵甲的白甲兵可以立即將之射殺斬首,包括那些先登重甲死兵。
在這樣嚴酷的軍法震懾下,看著那些哀嚎的同伴在自己面前被射死,變得無聲無息,那些殘存的還活著的輔兵和阿哈們再次豎起雲梯,先登死兵再次壓榨出一絲絲勇氣,舉盾咬刀,在雲梯靠上後,再度從雲梯向城上爬去。
城牆上還不斷有擂石砸下來,不斷的給登城的東金重甲先登死兵們、雲梯下的輔兵和阿哈奴才們造成傷亡,不斷的有人被砸死砸傷。
他們向下砸的時候,也不斷有人被射中,被抬走。
等雲梯上重甲爬上的差不多後,城頭上又有滾沸的金汁傾瀉而下,讓這些東金的精銳再次慘叫著摔下雲梯,重複著之前的慘像。
攻防焦灼,生死交織。
......
城上城下膠著攻防不知多少回合後,城牆上曌軍燒開鍋的金汁用完了,砸下來的擂石也稀疏了,城下射上城頭的箭也很少了。
但雙方誰都不能因此而得到喘息,等待著雙方的,只有更殘酷。
之前紅歹中軍大帳已是定下猛攻方略,此時的慘烈與疲憊中,東金又派上來了四個從南城撤下的牛錄增援西城牆,數百重甲死兵從雲梯上又爬了上去,城下東金士氣複振。
城牆下不時濺射上東金死兵的鮮血腦漿,城頭上越來越多的鮮血也染紅了曌軍的腳下。
熾熱的陽光下,鮮血、硝煙、石灰、大糞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凝結成戰爭的氣息,籠罩在血紅的城牆上,在生死間貫徹著適者生存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