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疆拓土雖也被一些大臣攻訐為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但是身為萬邦來朝的天朝上國,廢城棄土卻是大多數朝臣所難以想象的。當然,這只是在習慣上。
當形勢十分不利、開拓無力,連守成都力不從心的情況下,也會有人覺得這城和土帶來了巨大的麻煩、成為了國家巨大的負擔,不如一拋了之。
更有人純粹是自己無能、膽怯,拿不出任何辦法,乾脆回屋關門,過一天算一天。當年的高第就是如此。
固守邊疆,關門棄土,這兩種觀點和人群在一定的客觀形勢之下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只不過,大多數文臣不願意由自己說出棄土,以免名聲不好。而乾脆拋開這兩種選擇,積極的向外出擊,在科舉文臣這裡基本是不存在的,尤其是王朝進入中期以後。
“老師與諸位愛卿說的都有道理,棄土不但使朝廷多年來數千萬兩的耗費化為流水,也確實有害於軍心士氣、有害於民心。朕也不想大曌的疆土在朕的手上越變越小、邊關的百姓流離失所、被迫內遷。不過朕以為,有幾個問題必須明確,必須說透,否則任何舉動皆是盲動,徒耗民財民力,於國無益有害。”王戰有條不紊的回應著孫承宗等人的意見。
“其一,大小凌河修築完成,就能守住嗎?更遠的廣寧諸城又能守得住嗎?此次紅歹為了立威大肆攻城,受損不小,若下次東奴帶足糧草、圍而不攻,把城裡的人活活餓死怎麽辦?哪隻援兵能在野外打敗東奴解圍?”
“其二,就算城保住了,能護住百姓、護住城外的莊稼嗎?熟透的莊稼,讓與東奴收割?”
“其三,若是護不住城外的百姓、莊稼,遼地所產便養不了遼地之兵,還是要關內輸送巨量的遼餉。大曌還能這樣持續幾年?連年加派、水旱頻仍,旱蝗並起、民不聊生!如今北方乾旱,陝甘之地已經以人為食,落草為寇者在所多有。我大曌百姓如此之苦,朝廷還要加派,真要把他們都逼反嗎?諸公就不怕到時候腹心糜爛,外患以外,又生內憂?”
王戰將三個具體的問題擺在群臣面前,說罷,又將禦案上的兩封奏疏向前推了推:“因此類擔憂,王之臣、閻鳴泰兩大督臣也已上奏。”
聽到兩大督臣也有此類意思,群臣一時有些疑惑。他們都聽得明白,皇帝不打算重建那些城池,但剛打了勝仗,兩大督臣就提出類似擔憂,實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魏忠賢、黃立極等人。
看到他們的神情,王戰大致能猜到,魏忠賢一黨早就預定好了要瓜分戰功,而一旦袁崇煥被貶斥或因有功不賞而辭官,最合理去執掌關外的就是王之臣或閻鳴泰這兩個督臣。但這兩個家夥太膽小了,不願意在關外面對東金,所以急急上奏主張放棄錦州,急到沒來得及與魏忠賢等人商量——反正這一次的軍功也足夠魏忠賢一黨用了,現在確保他們自己不去關外面對東金才是最重要的。
為了增加說服力,兩大督臣還在奏疏中明確指出最初連袁崇煥都不敢派兵救錦州。
他們奏疏背後的意圖與王戰不同,但大部分內容確實可以為王戰所用。
王戰示意下,隨堂太監沙啞的嗓音宣讀起兩封奏疏:
王之臣上奏,“臣聞關外各城堡,其垣牆垛口非不整峻,而大雨時行,多有塌損......我之肩背皆受敵之地也,乃第一吃緊全在糧餉接濟......塔山低凹,逼近高山,非可守之地,其城垣亦且修築未完......”
閻鳴泰上奏,“錦州遐僻奧區,原非扼要之地,當日議修已屬失策......今若非聖上集兵之策,袁崇煥亦難救之......”
聽完了在外的兩位督臣的奏疏,群臣都有些愕然:這怎麽剛打完勝仗就有棄土的意思?看這意思皇帝居然讚同。
王戰確實不打算再修那麽多城池,但出發點卻與群臣想的不一樣。這兩封奏疏,也不過是恰好契合了自己的目的,所以王戰將之推了出來。
事實上,這兩封奏疏與史書之上大體相同,都主張放棄錦州諸城。理由也都是說城牆朽壞,說錦州補給需經過遼西走廊,而遼西走廊太窄,敵軍很容易在杏山、松山截斷補給與援軍,將錦州變成孤城。
奏疏上的內容,符合二人面對建州叛臣的膽怯,哪怕是在寧錦守城之戰已經取得勝利的情況下,這種膽怯也沒有消去,彼此兩世皆如此。
只是在王戰到來的時空下,上疏時間有所提前罷了。
來到此間已經一月有余,王戰大致確定,眼前的大曌與史書中的大明沒什麽兩樣。
西北和東北邊鎮的失地農民很多人走投無路,為了活命,投身軍伍混口飯吃,成為戰兵或驛卒。其實這些人絕大多數原本就是軍戶,只不過現在的軍戶受到的盤剝比普通農民更多一道手續、更殘酷,因為他們還要受到衛所軍官、軍法和軍戶戶籍的製約,所以為了求口飯吃,隻好投入戰兵這個募兵體系。
但是自萬歷以來,為了對付東金,朝廷屢次向百姓加征,雖然表面上軍費大增,但軍費無論增加多少,最後還是被文臣武將和宦官等所有經手之人吞沒絕大部分,因此西北和東北邊鎮投入戰兵體系的這些窮人依舊缺餉嚴重。
尤其是西北邊鎮,因為地理和氣候的原因,比東北更為貧困。作為底層士卒,還要被將領們白使喚,當牛做馬,常常是衣不蔽體,難以糊口,甚至不得不將當兵障身的鎧甲刀矛賣掉,更甚者賣妻鬻子,隻為一口吃食。窮民走投無路投身軍伍,本就為能有糧餉、有口飯吃,卻被克扣至幾欲餓死的地步,如此情形,怎麽能不殺官造反?
史書上明末之時,天啟末、崇禎初,欠餉有多至三十六個月的,現時大曌也好點不多。
王戰記得很清楚,史書之上,寧錦大捷之後,袁崇煥有功卻難賞,功勞都被魏忠賢一黨分去了,故而辭官歸鄉。接替袁崇煥做遼東督師的王之臣上疏,內容便與現在的奏疏差不多,建議放棄錦州諸城。
當時天啟帝的批複是“孤城抗虜業有明效,責成三帥照依信地用心防禦,有進無退,無容示怯,以啟戎心”,有進無退,不允棄城。可之後不久他便駕崩,崇禎登基,督師王之臣與天子和朝臣們商議之後,還是於崇禎元年二三月間徹底放棄錦州、高橋、杏山、塔山。
無論理由多麽堂皇,無非是兵不敢戰,孤城難守,督臣膽怯。
奏疏說城牆被雨淋壞了,說這些城池都不容易補給,說塔山地勢也不好、不利於防守。說這麽多是什麽意思?無非是害怕、想放棄這些關外的城池,離敵人遠一點。
城牆被雨淋壞?此時沒大旱就不錯了,山海關外何時有了這樣經常性的“時行”大雨?
當然,客觀上還有糧餉的沉重壓力
之前,大曌天啟元年,戶部尚書李汝華上疏條陳:萬歷四十六年閏四月到萬歷四十八年十二月,僅僅兩年半,遼餉就發放了二千零一十八萬八千三百六十六兩!
發了這麽多,“自己”還要被缺餉問題逼得問戶部“何至外解中斷,動以請帑為事”,最後只能“餉庫一空.....朕衷姑準發帑五十萬,作速解發,以救燃眉”,只能狠狠的說“各邊鎮、所、營、屯原有額設兵馬足防虜患,乃地方文武官員偷安忘警,平時通不操練,軍多佔役,馬多虧損。及至虜寇躪入,百無一備,以致殺掠人畜、失蹈城池,深為可恨。”
顯然,國庫空蕩蕩。銀子沒少發,士卒卻沒得到幾分。除了少數將領及其部伍,其余的戰力大多指望不上,督師高官也因此而都害怕面對東金。
王戰很清楚,無論怎麽說,現在關鍵的就是錢糧。本來自己練新軍就錢糧壓力巨大,若是再滿足了袁崇煥遼西築城的要求,後續自己對於新軍的計劃必然被錢糧空乏所壓垮。壓垮之後,關外再有圍城打援的戰事指望誰?整個大曌指望誰?
正好有王之臣和閻鳴泰這兩個膽小鬼的奏疏可以順勢借用,比自己一個人主張多少能省些力氣。
至於什麽補給困難、援軍難至、易成孤城這等理由,王戰倒是真沒當回事。不能戰、不敢戰,哪裡不是孤城?即使身處四通八達的大平原,人家照樣把你圍成孤城,你能怎麽樣?哪隻軍隊敢去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