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料到自己的這個學生能說出這樣的一番話來。事實上,因為多年不能取得明顯的勝利,尤其是沒有主動進攻、野外決戰、攻城略地的勝利,遼餉的沉重壓力一直徘徊在他的心頭,只是他找不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但他也本能的不願意廢城棄土,不願意這幾年的心血被廢棄或者說被否定。
細眉細眼、白面短須的張春看了看孫承宗,又迅速地看了一眼皇帝,眉頭微皺,沒有說話。
張春,字泰宇,同州人。大曌天啟二年,遼西盡喪、山海關外難民雲集,張春被升為永平、燕建二路兵備道。升任之後,迅速的理順了邊關難民諸事。
王戰所讀史書之上,後金包圍重建的大凌河城,張春攜總兵吳襄、宋偉馳援,結果遇到後金騎兵後,又是吳襄這個慣於逃跑的廢物當先敗逃,張春收攏潰兵立寨,結果宋偉再敗再逃,張春和其他一乾將領被俘,張春寧死不跪,言“忠臣不事二主”,亦不肯屈從剃發,至死不失氣節。
王戰把他和孫承宗一起召了回來。
張春與孫承宗同為初至,什麽都不了解,只是被皇帝要求和孫承宗一同上朝,連官位都沒有。看孫承宗的樣子也是不知皇帝會有此議,皇帝的問題又是如此難以回答,他便暫不開言,靜觀其變。
諸閣老聽了皇帝的話,順著皇帝的思路皆沉吟細思:
之前要調兵支援寧錦時,皇帝就表明了看法,不敢戰、不能戰,再多的兵又有什麽用?那現在修完了大小凌河以至於廣寧諸城,下次東奴有備而來,守城的軍兵敢於出擊護住城外的農戶和莊稼嗎?說穿了,根本在於大曌官兵敢不敢出城野戰、禦敵於國門之外,能不能讓屯墾的百姓在後方放心的種地。
答案顯然是“不能、不敢”。
別說城外,分兵駐守這麽多城池,每個城池兵力必然不多,城池本身守得住嗎?
薩爾滸之戰,大曌損失大小將領數百,尤其是杜松和劉綎這樣的悍將。
趙率教和滿桂實際上是戰後選拔出來的。當然兩人確實很不錯,確實敢於開往前線,不過這樣的畢竟沒幾個。關鍵是兵力也有限,他們兩個加一起大概也就一萬騎兵,這還是名義上的,實際可能也就八千左右,據說趙率教還有招募來的多達一萬的步兵,這在大曌軍中已經是極不錯的,虛額空餉算是最少的了。
這二人所部以往對東奴也只能達到敢戰、不潰敗的程度,勝利還談不上,而且滿桂現在不為袁崇煥所喜,不再駐守遼西,此次只是支援。尤世威和尤世祿也各有駐地。難道都能調去遼西駐守廣寧等城池?若將他們從薊鎮調走,北虜韃塔爾諸部探知了虛實、大舉進犯薊鎮怎麽辦?
即使調去了,兵力終究太少,面對東奴大軍只會越拚越少。
那既然不能,農忙或秋收之時,東奴來襲,靠遼西兵將自己必定保不住莊稼,連稍小一些的屯堡都會被攻破,人口被掠走。如此,還是只能靠朝廷輸送遼餉。萬歷之時朝廷有積蓄還要加征遼餉,現在,朝廷積蓄全無,若是加征,每年五百二十萬石,確實是巨大的負擔。
全國各地天災不斷,北方乾旱,尤其是陝甘,草木盡,人相食!朝廷不但無力救濟,還要繼續加派,致使大曌腹心民變不斷,雖然看起來規模不大、不成氣候,但鬧民變的地方,稅賦是別指望了。
諸閣老和各部寺大臣本心不願意棄土——沒有那個國家的大臣就願意縮小疆域、放棄國土——可越想越是左右為難。
“陛下,就算還要加征遼餉,分攤到大曌百姓頭上,每家每戶,每畝不過三厘五毫,三十畝地的人家,最多也不過一錢五厘銀子,五十畝地也不過一錢七分五厘銀子,百姓並不會負擔太重。且田畝少者自然少繳,田畝多者按錢糧總數看雖多繳,然此等田畝多者自是收成也多的有力之家,也不為負擔。如此挺過幾年,步步為營,徐徐推進,由遼西而遼東,逐步收復疆土可期。”卻是張瑞圖思慮有得,從錢糧方面算了個帳,出班啟奏。
諸大臣聽了以後也是微微點頭,帳沒錯,打法也本就是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一脈相承的策略。
孫承宗也懷著些希望看向皇帝學生。
“這話聽著耳熟?”聽到張瑞圖的話,王戰有熟悉的感覺。
略一思索王戰就想起來了,好像是彼世的周延儒對崇禎說過,崇禎也真信了,結果——當然不好。這思路完全是正常世道的正常思路,可是皇朝末期哪還是什麽正常世道?
現在雖不是自己原計劃中的一體納稅的時機,自己還沒建立起有效的體制,不過親軍擴軍的速度也超出了計劃,提前了兩個月。既然袁崇煥意氣風發的來了奏疏,張瑞圖也提起了稅賦的話頭,那自己也沒什麽可猶豫的了,到全面推行新政的時候也就節省時間了,憑著自己的五千強悍“門生”,已經沒什麽不可以,而且,還可以借此調動宮中的內操軍。
王戰計議已定,從容開口:“愛卿這算法聽著有理,實則不然,銀子且稍後再說,還是先說築城,東金會容我從容築城、徐徐推進嗎?”
“呃......回陛下,東奴必定來擾。”本來還有些自得的張瑞圖回答的有些勉強。
“然後呢?何以自存?”王戰聲音並不高,似笑非笑的問道。
張瑞圖答不出來——這問題又回到“能戰敢戰”上去了。反對廢城棄土,在適當的想出個主意,在朝堂上絕不會有大錯,這就是他的打算,可他並沒想多遠。
如今皇帝問來,後面的東西顯而易見。
不能戰不敢戰,東奴來一次官兵跑一次,跑一次城池就被再毀一次,然後再重建,一次次耗費錢糧人力,最後得到的是一片廢墟,大曌國內的百姓卻被加派的賦役壓得苦不堪言。
其余閣老也心知肚明,這次就算沒有皇帝事先給出的建議,大小凌河的守軍也還是會跑,不跑也守不住,所以前線、包括袁崇煥這個喜好自行其是的家夥,都從善如流聽從了皇帝集兵和堅壁清野的建議。
不甘心的孫承宗也答不出來。
事實上孫承宗對此中諸多利病了然於心,只是除了築壘、造炮、練兵、徐徐推進,他實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在他心裡,舍此以外任何決戰速勝的想法都是速死之道,從邊鎮軍伍到朝堂大臣,大曌根本不具備速勝的能力。
不甘便生痛苦,孫承宗微微低頭,雙唇緊抿。
看著沉默又痛苦不甘的老師,王戰明白,孫承宗無論是怎樣的名臣,都無法改變一個皇朝的末世之像。
從其自身來說,這是時代、思想、眼界的局限性;從其面對的現實來說,任何想從根本上改變現狀的人,面對的都是整個龐大體系的腐朽,只會被這個龐大的體系輕易的碾碎。
而不從根本上改變,則又什麽都改變不了:要麽因追求速勝而戰敗,要麽因長期固守而長年投入巨量錢糧把國家拖垮。
君臣問答到了這一步,孫承宗、張瑞圖不再說話,黃立極等人也都不想再多說了——畢竟雖然擔心沒有堅城,東奴會逼近山海,威脅京師,但是眼看著皇帝現在是反對繼續把錢糧用到修城上,而步步為營、築城推進的主張是孫承宗的,孫承宗又是九千歲沒有拉攏成功的東林之人。
再說了,前年高第不就把關外都棄了嗎?要不是出了袁崇煥這麽個強種,東奴現在已經在山海關外了。現在......還是先聽聽皇上的主意吧。
“還是朕來自問自答吧。俗語說‘藝高人膽大’,要想敢戰,必要藝高。”王戰在群臣的沉默中說道,“可要想藝高,必要嚴格操練;要想嚴格操練,必要軍紀嚴明、糧餉充足,再上層樓則要知國家民族大義。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先不說太遠,隻說眼前,前線的士卒糧餉充足嗎?朝廷發放的幾千萬軍餉,都發到士卒手裡了嗎?”
聽到皇帝再次提出的問題,群臣更是無言,尤其是戶部和兵部。
王戰看書知道一個不太確切的情況,說明末軍餉還沒出京城就只剩下七成,這還是往好了說。
再經過督撫等文官之後就只剩下三成。
三成夠幹什麽?平攤到全軍,全軍照樣是怨聲載道,士氣低落,兵無戰心。那怎麽辦?一方面,你貪我也貪,你們文官大臣貪得,我也貪得;另一方面,將領為了能保有一些能戰的武力,既能在戰場上保護自己活命,又能以這戰力來保住自己的地位跟朝廷講價錢,便要用錢養私兵家丁,於是,武將乾脆再克扣兩成,一成自己富貴,一成養活自己的少量家丁武力。
最後剩下的一成,保證其余的軍卒不餓死就行了,反正也沒那麽多軍卒,報上去的軍卒數字至少有三成都是吃空餉用的。至於剩下的是不是面黃肌瘦、饑腸轆轆,沒人在乎,在乎也改變不了什麽。
“癸酉,發內帑一百八十萬勞邊......解銀到日著各該巡按禦史嚴行道將,設法清查,按名給散,務使見在者人沾實惠......著監軍禦史加意嚴核,毋得盡憑將領開致滋虛冒。”
“癸亥,上覽戶部請帑之奏曰:遼餉缺乏,屢次請發帑金......朕思前項發過餉......銀數百萬兩......昨內帑發去,並該部累年發過遼餉, 軍士未沾實惠,皆貪將汙吏侵克肥己,以致不敷。”
看書得來的情況不太確切,此世記憶卻清晰明了,癸酉十月剛發了一百八十萬兩,癸亥十二月又請求發帑,所以天啟皇帝懷疑“軍士未沾實惠”。
往稍長一點的時間段看去,單單從萬歷四十六年到天啟元年,不足四整年的時間,發放給遼東的軍餉就高達數千萬兩,結果呢?天啟二年遼西盡喪。
彼世崇禎年間,左懋第曾上疏質疑三餉,“如此重派,所練何兵?兵在何所?”
此世當然還沒到最慘的崇禎之時,但是融合記憶之中對這些巨額的軍餉還是有印象的,而現實曌軍的兵額、軍械、戰力也擺在那裡,顯然那讀書時不太確切的情況在現時很可能是確鑿無疑的。
“像趙率教、滿桂、尤世威和尤世祿這樣的,還真是寶啊!雖然乾不贏,但還敢和東金、流寇正面硬乾、直至乾到殉國,手下軍卒實際數量能達到名義兵額七八成,絕對是鳳毛麟角。這些人,平時絕對是同僚眼中的傻子,戰時又是第一個被想起來、推出去的香餑餑。”
看著沉默的眾臣,王戰心中暗自評斷。但對於軍餉這件事,王戰不打算繼續往深了說。
王戰想得很清楚:先分批糾正薊、遼、山海,至於大曌其余軍隊乃至於朝堂、整個文官體系,再等等,至少再等兩個月,總不能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主動把所有阻力一次性拽到眼前。
王戰心裡在思慮,眾臣心裡也在轉著念頭:欠餉又不是一年了,至於發出去的軍餉,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