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大哥,雇您這艘船送我至湖心亭遊玩一圈,半日便歸,可方便?”
“公子,我這船滿員可載十二位客官,雖然今天是除夕,遊人稀少,但好歹等我湊個六七位客人再出發吧?”
顧刃依舊拱手說道:“船家您隻管撐船,到時依十二人份給您結船錢便是了。”
船家喜道:“既如此,請公子小心登船”。
顧刃一步跨上,見這湖船長約四丈,檻牖豁亮寬敞,便憑欄倚眺湖上風光。船首立匾上刻“煙水浮居”四字。顧刃一見心喜,食指不由得隨匾中字體凌空比劃起來,隨口讚道:
“此匾筆力老辣勁挺,結體緊湊,縱橫以剞側取勢,想必是沈周先生手書吧?”
“公子取笑了,我們湖裡撐船的,連字都認不得幾個,怎會識得寫字的先生哩!這塊匾是我們東家老爺求人搞來的”
顧刃欠身說道:“小弟失禮了,船家勿怪。”
心中暗道,聽說白石翁書畫冠絕吳地,連徵明兄也拜入他的門下,不想今日有緣在西湖見到他的手書。
不多時,船家已把船撐入湖中,顧刃攏起炭爐放在腳下避寒。不一刻行至深處,大雪方停,萬籟俱靜。天與雲,雲與山,山與水,上下俱白。前瞻後顧,岸邊長堤細如一痕,湖心亭遠望僅一墨點大小。觀此景色,顧刃神骸不禁為之一奪,心中默想,若九霄下望,此一舟兩人不過一粒芥子,茫茫宇宙之中,這偌大西湖也微不可察。既如此,人生數十春秋,白駒過隙,委實無甚可做貪戀。
顧刃賞了一會兒湖上風光,轉頭跟船工閑聊:
“船家大哥,聽說舊時這湖內有三塔,現如今怎麽只見其二?”
“公子,您是外地來的吧?您半年前來,這湖上還是三座石塔呢。今年中秋,我們這來了一位陰子淑陰大人,要在湖心寺宴客賞月。寺僧攔著山門就是不讓進。陰大人大怒,命人拆了一座石塔立威,將一眾僧人帶走嚴加審問,後來果然問出好多不法之事。聽說,這湖心寺歷年來為惡鄉裡,斂財並地,倚仗的竟是鎮守中官那些出鎮的公公們。”
雖然湖中只有兩人,船工說到最後一句,還是不自覺的放低聲音。
顧刃低頭沉吟:陰子淑大人,我在蘇州也聽過他的大名,好像是成化八年進士,如今官拜浙西道按察司僉事,府學內都讚他秉憲甚厲。這次朝廷下旨明令出鎮的中官太監不得受理民訟,傳言起因就是這位陰大人的一紙奏章。說到最後,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廢銀、挺銀兩黨的明爭暗鬥。想到京城內閣的黨爭,已經牽連到千裡之外西湖中的一座石塔,不覺深感厭惡,更加堅定自己不仕之心。何況自己僅有十年陽壽,哪肯再花心思往這些事情上去。
不到一刻,船靠近了湖心。船家將錨繩捆牢,對顧刃道:
“公子請自去亭上遊玩,小老在此等候。”
顧刃略施一禮,不再謙讓,徑自棄船而上。
這湖心亭名雖曰亭,但雄麗空闊。露台畝許,周以石欄。湖山勝概,一覽無余。
顧刃登上第一層石台,兩根石柱高丈余,柱銘:
“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曰。
六橋花柳,深無隙地種桑麻。”
再登第二層,又有一聯,題曰:
“亭立湖心,儼西子載扁舟,雅稱雨奇晴好。
席開水面,恍東坡遊赤壁,偏宜月白風清。”
兩聯雖對仗工整,但字體端正拘恭,豐潤妍媚,仿的是沈度“台閣體”的路子,顧刃心中不喜,匆匆一瞥而過。
再看亭內,鋪陳華麗,畫壁流青,剛要細目觀賞,鼻端忽聞到一股樹枝點燃的煙火味從亭後飄來。憑欄望去,只見亭後露台下生著十余株西栗樹,徑可合圍。樹下一漢子,將積雪掃開一片,蹲在地上正在生火,身旁橫著一具洗剝乾淨的野獸,非狗非獐的不知是什麽,看來此人是要在此開晚飯。
顧刃見狀不由大奇,走下亭來,漫步至樹下躬身問道:
“這位仁兄可是孤身一人?除夕佳節,湖心燒烤野味,必是高人雅士。小弟可否湊趣分一杯羹?”
那漢子正低身攏火,忽聽有人近前,簌地連忙跳起,向後退了兩步,雙臂互摟於胸前,定睛觀瞧。見是一個輕裘緩帶,身形消瘦的孤身書生,這才慢慢放下雙手。緩了口氣,朗聲說道:
“樹上結不出蝴蝶面,想要分一杯羹就拿銀子來。”
口音怪異,像是雲貴一帶之人。
顧刃這時仔細打量此人,二十六七歲年紀,身量瘦小,雙目晶瑩深邃。頭戴矮簷黑氈帽,身披綴鈕盤扣對襟青布罩甲,腳下穿著油靴,看打扮不是府門的差役就是城裡的光棍逸夫。
“那當然,無功不受祿,無錢莫吃肉。不過小弟好奇您打來的是什麽野味?”
“沒什麽稀奇的,一隻牛尾狸而已,前一晚趁雪正大時,在小孤山林子裡打的。”
“妙極,妙極。小弟記得書上記載,南宋時高宗趙構曾問群臣何為天下至味?大學士汪藻對曰,雪天牛尾狸,沙地馬蹄鱉。不過老兄此等燒法未免粗陋,小弟來時所乘湖船,常備有酒漿菜蔬,鮮魚雞鴨以飱遊人,老兄稍等片刻,我去看看有什麽合用之物,一並取來。”
過不多時,顧刃於亭上相呼:“老兄,亭子裡乾淨寬敞,何不移步於此,一邊吃喝一邊欣賞湖光山色?”
那人略作遲疑,也便俯身拎起野味,捎上隨身的淬筒、粘杆,拾階而上。
到得亭中,只見地當中早已擺放好一張櫸木夾頭榫小炕案,案上兩副碗筷,一大壇花雕。上下各是一把鐵力木十字棖小方凳。桌旁地上擺著一個紅泥小炭爐,架一口雙耳粗黑陶鍋。炭火正旺,鍋中清水已見串串蟹眼泡冒出。另有一套大漆鑲螺鈿九宮格食盒半揭蓋丟在當地,裡面盛的乃是些按酒果品、蔥韭薤醬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