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你的便,我的嘴沒那麽刁鑽,只要能煮熟、能飽腹即可。”
“好說。對了,小弟姓顧單名一個刃字,蘇州人士。還沒請教老兄高姓大名?”
“我姓沈,叫沈節。祖籍……祖籍那個昆山周莊。”
“那太巧了,咱們可算是同鄉,不過聽你口音可不是昆山長大的吧?”
顧刃隨口問著,也沒太留意,忙著分割狸肉,汆燙甲魚。
沈節見他不再追問,也就坐在凳上,一旁默默看著。
只見顧刃把所用食材收拾停當,將鱉肉、牛尾狸、火腿、老薑和蔥結一塊塊碼在陶鍋當中,抽出的火腿骨埋入當中,上面依次鋪上斬好的仔雞和裙邊,撒冰糖,注紹酒,大火燒開,不一時亭內香氣四溢。
顧刃調好碳爐風門,爐火轉微,蓋上陶鍋鍋蓋,笑道:
“沈兄,這一鍋狸肉怎麽也得燉一個時辰方可酥爛,咱二人先用些果蔬小菜,飲酒談天。”說罷,從食盒裡提出四小碟,乃是香糟筍尖、什錦豆腐、梨絲拌胡桃仁、青麥飴糖乳酪餅。再從壇子裡斟滿兩碗酒,酒色清亮如琥珀,乃是陳年紹興狀元紅。
沈節看著桌上諸物,淡淡說道:
“顧兄弟,這些酒菜可是你自己拿來,非我討要。你之前說要拿銀子買我的野味吃,可得說話算話。”
顧刃趕忙道:“那是當然,沈兄不必掛懷。”在懷中摸了兩下,笑道:“慚愧,剛才跟船家結了船錢跟酒菜錢,身上帶的銀子使完了。這樣吧,這個小玩意兒沈兄你拿去,當可抵得幾兩銀子花。”
說罷,將腰間做紐扣的沁色螭虎紋玉合壁解了下來遞給沈節,隨手把青絲大帶系在腰間。
沈節接過來一看,把玉璧放在案上輕輕往外一推。
“我不能要,你這個東西夠換幾十隻牛尾狸的了。我就要你二兩銀子。”
“不妨事,就當先抵押在你那裡,等以後有緣再見,我拿二兩銀子贖回便是。你看這時晚照在山,夕陽印雪。正是佐酒良物。沈兄,你我初次相識,請同飲一杯,不可負了如此湖光山色。”
沈節左手兩根手指輕輕拍打幾下炕案,略加思索,伸手摸回玉璧揣入懷中。端起酒碗起身讓道:“好,顧兄弟請!”說罷抬頭一飲而盡。
“爽快!”顧刃起身跟著把酒喝了,兩人旋即落座,夾了些酒菜,邊喝邊聊。
“沈兄,你說貴籍乃是昆山周莊,小弟聽你說話卻似乎是西南一帶口音?此次乃是返鄉探親嗎?”
“兄弟,我看你為人襟度超軼灑落,又不像是官府中人,也就跟你實話實說。在下的先祖因犯事被有司發往西南群山惡水之地,家中黃冊不在軍、民、匠、灶四大良籍之列。我此次從貴州來,並無路引文書,可算得一介流民。路上偷偷摸摸,喬裝改扮。有時扮個乞丐,有時扮個遊方僧道。前日在杭州城裡見到一夥幫襯公門、夤緣害民的喇唬皂隸,甚是惹人厭惡。說不得,待到天黑,我打暈了其中一個落單的倒霉蛋,剝了他的衣裳鞋襪、諸般家什器物,打扮成這副模樣,為的是掩人耳目。”
顧刃斟了一碗酒,說道:
“此等人我蘇州城內也是尋處可見。坊間曾有一首西江月,說這幫光棍逸夫,倒也甚是有趣,
個個手提淬筒,人人肩養粘杆,
飛簷走線棒頭拴,臂挽雕弓朱彈。
架上蒼鷹跳躍,索牽黃犬凶頑,
尋花問柳過前灣,都是幫閑蠢漢。
這些人與官家惡少臭味相投,每日在街頭巷尾吃酒生事。還有三句諺語描摹這些無賴的醜態呢,有道是:
賒酒時風花雪月;
飲酒時流星趕月;
會鈔時水底摸月。
哈哈!真是有趣得緊。”
兩人一起大笑,趁興又連喝了幾碗。不一會兒,陶鍋內的肉也滾爛了。兩個坐在亭內,喝酒吃肉,談天說地。顧刃飲酒也就中人之量,十來碗下肚便意興遄飛,高談闊論起來。說起自己平日所好,無非是些精舍美婢、鮮衣駿馬、華燈煙火、梨園吹打。又或是山水園林、書畫絲竹、古玩珍異、博弈遊冶,盡是叛名教違禮法,縱情聲色放浪形骸之事。
沈節卻寡言少語。酒肉味道的好壞品嘗不出,顧刃所講風花雪月之事更是一概不懂,也不感興趣。不過他酒量極宏,食量也大,一鍋肉自己吃了七八成。偶爾說些從貴州一路的奇聞軼事,江湖風雨,也是顧刃生平聞所未聞,令其擊節拍案,歡喜讚歎不已。
酒桌上時光流轉快於平時甚多,此時早已月掛中天,萬籟俱靜,萬頃碧波之中,湖心一亭,如入鮫宮海藏。船工等得不耐煩,早已三番五次來催。顧刃覺得酒足盡興,晃晃悠悠起身抱拳說道:
“不料已到了這般時辰,這亭中月光晶沁,水氣滃滃。人稀地僻,不可久留。沈兄這就隨我上船回岸吧。”
“兄弟你且自去,我還有些事情, 要在這裡耽擱些時日。”
“也好,那就有緣再見。”顧刃略施一禮,轉身踉踉蹌蹌往湖船上走。船工和沈節二人,忙著把炭爐陶鍋,各色什物搬到船上,那隻牛尾狸隻煮了一條後腿,剩下的沈節留了下來,都埋在雪堆之中。。
船工撐船返航,顧刃扒在船舷圍欄之上,高聲呼道:
“沈兄,你我除夕雪後,夜飲於西湖之心,緣分非淺。小弟還不知道沈兄台甫?”
“山野村夫,無籍賤民,論及表字,豈不貽笑大方。”沈節站在亭下,仍是冷冷答道。
“沈兄此言差矣,在吾眼中,花無種屬之差,人無貴賤之別。我弟兄二人今日如此投緣,怎可不互留表字。小弟表字上無下厚,無乃風月無邊之無,厚乃高情厚誼之厚。”
“愚兄記下了,我叫沈節沈有間,有是有錢的有,間是一間房兩間房的間。”
話聲已落,湖船駛出。船工一邊撐船一邊暗自嘀咕:
“這個公子哥有些癡相,莫成想那漢子更是瘋癲,除夕之夜一個人留在湖心亭內,難不成亭子裡有寶?”
待返回杭州城內,宵禁早解。坊間巷陌,家家貼門神春聯,爆竹聲聲入耳。黃髫小兒成群結隊,提著紅紙燈籠在當街吆五喝六,叫賣癡呆。顧刃一路上酒已微醒,見這熱鬧景象,隨口吟道:
“除夕更闌人不睡,厭禳鈍滯迎新歲。
小兒呼走叫長街,雲有癡呆找人買
……
櫟翁塊坐重簾下,獨要買添令問價。
兒雲翁買不須錢,奉賒癡呆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