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蕉白鹿夢 四

經過城隍廟會，則熱鬧加倍不止。蘇州城隍廟本在子城西南一隅，元末毀於兵燹，洪武三年於雍熙寺廢基新建。只見工字大殿門前燈火亮如白晝，上元設供大棚連綿十余丈，城內鹽商富戶爭相獻祭。凡山珍者:虎豹、黑熊、獾豬、猩猩無不精壯;海錯者:江豚、海馬、鱘黃、鯊魚無不肥美;孔雀、白鷳、錦雞、鸚鵡鳴叫於架上;白鹿、火狐、紫貂、九節狼遊走於籠中;雞、鵝、鳧、鴨之屬，非極肥不供奉;桃、梅、李、杏、枇杷、荔枝，鮮嫩滴翠仿若初摘。品類之盛，競可比肩帝王宗廟壇亹。

供棚側邊，便是各色煙火雜耍，戲法蹴鞠表演。那踢毬的顧刃也識得，乃蘇州蹴術名家張大來，以“一丁泥”、“一串珠”絕技名傳太湖之濱。只見他毬一著足，渾身旋轉翻滾，如粘連有膠，提拉有線，穿插有孔一般，台下遊人紛紛叫絕。

再行數十步，曲笛之聲悠遠傳入耳中，城隍廟旁高搭戲台，台上唱得乃是《寶劍記·夜奔》的全套折子戲，台上生角唱腔悠揚婉轉，吐字過腔及收音皆字正腔圓。顧刃耳目為之攫奪，不由地駐足側耳，從【點絳唇】的“數盡更籌，聽殘銀漏，逃秦寇……”往下，【新水令】、【駐馬聽】、【水仙子】，一直聽到了【收江南】“想親帷夢杳，空隨風雨度良宵”方戀戀不舍移步前行。

一路走走停停，不多時到了府學舊院。顧刃從懷中掏出邀帖，除去大紅錦緞封套，裡面是一張闊四寸、長半尺的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箋，上面乃是蘇州府同知林文藥的手書請柬。門房投罷了帖子，一名青衣小帽侍從領著顧刃徑往院內。

這府學舊院是蘇州官辦最高學府，佔地幾近五十余畝，舊址乃前朝張士誠之弟張士信的丞相府。張士信後來被朱元璋的龍井大炮轟死在閶門城樓上，他的丞相府衙便被明廷賜給了蘇州府學。

顧刃隨著小廝從西大門入院，迎頭乃是一面高兩丈二、闊六丈六的巨幅臨河照壁，粉牆黑瓦，上繪孔子聖跡圖三十六幅。從孔子降生前後的《尼山致禱》、《麒麟玉書》開始;到青年時代的《學琴師襄》、《問道老聃》;及至中晚年的《在陳絕糧》、《刪述六經》;最後以《夢奠兩楹》、《漢高祀魯》止。詳細描繪了孔子誕生、求學、教書、回國、立德、修身、安民等重要事跡。府學舊院乃是顧刃常年舊遊之所，這幅照壁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不免匆匆而過。

照壁牆轉過去，乃是一條千尺長廊，若半空俯瞰，這長廊曲折如一線，將府院幾處景致悉數串聯。長廊單側廊柱粉壁，內嵌歷代法帖石刻三百七十余方，以二王為珍，亦有宋名賢十家書、聚仁堂法帖六十四種等等。

顧刃隨小廝沿廊曲折前行，分經“秀綺”、“荷風”、“待霜”、“雪香”四處小亭，此乃舊院內所謂春夏秋冬四亭。四亭之間又有木樨香軒、藕花水榭、問梅閣、擷秀樓、十八曼陀羅花館等所在，景色紛紛、不一而足。最後小廝將顧刃帶至宴前的行禮之處，先月池旁的萬卷堂內。

還未走進萬卷堂正廳，兩名市舶司的內監早迎了上來。這二人一模一樣的打扮，都是頭戴黑色圓頂雙拱官帽，身穿青綠色雲肩通裁袣衫，白綢護領，通袖瀾紋。腰下馬面褶左右分開，懸掛白玉雲紋牙牌。

這兩個太監一名王進寶、一名佟盛才。顧刃身無官職，只是乙榜出身，市舶司掌管一府對外貿易，終年過手錢財無數，權力極大，尋常舉人哪裡瞧得上眼。但今晚得了上頭吩咐，對這位青年書生分外謙卑照顧。兩人長揖到地，請顧刃轉後堂上樓喝茶休憩。

顧刃深還一禮，隨二人樓上坐定，拱手言道:“兩位執事大人，南京來信小弟早已拜讀，徐主事信中吩咐之事，小弟早已安排妥當，請兩位執事大人放心。”

兩人急忙陪笑道:“久聞蘇州顧公子書香門第，家學淵源，今日得見，果真名士風度，不同凡響。日後如有吩咐，我二人不才，願效犬馬。”

“不敢，兩位大人過謙，折煞晚生。”顧刃急忙起立行禮。

“宴前那套羅裡吧嗦的行禮，約莫酉時三刻開始，估計公子你也嫌氣悶，不如在這樓上觀賞園中景色。禮畢之後眾賓客移步湖上石舫，喚作鬧紅一舸，戌時整在那裡開席。”

顧刃點頭應對，跟兩位內監喝著茶，閑聊著市舶司上下閑話。那市舶司初立於洪武年間蘇州太倉的黃渡，接待各國使節，民間稱之為“六國碼頭”。後因太倉距南京都城太近，常有番邦小國“窺探京畿”而裁撤。後分設於廣州、明州、泉州三地。但有明一代不似宋元開放，於“開海禁、通商貿”並不看重，本意乃是為了“通夷情、抑奸商”。市舶司的主要職責也從宋元時期的征收海外貿易關稅，變成了接待來華朝貢的各國“貢使”。所以，明代的市舶司不歸戶部，而由禮部管轄，其入貢的時間、路線、人數、船隻都有明文限制。日本使節只能經明州朝貢，泉州隻接待琉球，只有廣州市舶司可同時接待佔城、暹羅、南洋及西洋諸國。永樂年間，成祖攻佔交趾，曾短暫設立過雲屯、新平、順化三處市舶司提舉，但數年後，因“夷變”明軍撤出，三司自然隨之消亡。明州、泉州、廣州這三司名義上由禮部統率，具體業務上歸各布政司指揮，但因為牽扯到各色貢品往來，內宮太監的勢力自然而然染指其中，自正統、景泰朝開始，浙江、福建、廣東三省的鎮守中宮開始兼領市舶司事務。司內大小俗務後勤之事歸地方布政司處理，賜給藩屬國的禮物由禮部安排分派，而貢品中最珍貴的一小部分，則由市舶太監直送大內皇宮。王、佟二監隸屬浙江布政司下轄明州市舶司，今夜卻現身南直隸蘇州府的鄉飲酒禮席間，此中緣由，外人皆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