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黛玉皆為多情至情之人,既已盟定,心中皆珍重對方,為何還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黛玉之情,是為情情,一心只在賈府,一生隻為血淚報恩。正因如此,便心思敏感細密,履霜而知堅冰至,對寶釵豈不防范,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方可無咎,此正惕龍之德也,試問諸君,若無此德,黛玉何以立身處世?而寶玉之情,卻是情不情,情至精血有情之物,也情至山石無情之物。黛玉是姑表親,寶釵是姨表親,他因自性之故,既愛黛玉,又重寶釵,雖知水火難容,二物相遇極易成未濟之象,卻偏偏不願袒向一方,倒極願從中調停,以期水火既濟,萬物各得其時,萬物各正其位。此亦古聖先賢天地交泰,世界大同的夢想。此神瑛侍者秉大胸臆而歷塵世之初心也。此得關節處,黛玉並不全知寶玉,寶玉亦不知盡知黛玉,此二人小隙之由來也。二人本皆多情至情,突然出一寶釵,二人頻起波瀾,正是多情卻被無情惱。
第五回書中寫,因寧國府會芳園中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並賈蓉之妻秦氏來請榮府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遊玩,先茶後酒,不過寧、榮二府家宴小集,並無別樣新聞趣事可見。這是第一次家宴,卻草草寫就,正如晉人倒食甘蔗,漸入佳境一樣。會芳園,“會桃李之芳園”,家宴小集,“序天倫之樂事”,暗應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一詩,此處乃小應,及至後文大觀園詩會,方是大應。作者似信手寫之,實大有意趣,大有深意,真真神仙筆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因寶玉倦怠,欲睡中覺,寶玉及隨身奶娘丫鬟便被秦氏領去預備好的上房。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安妥的人,而且生得嫋娜纖巧,行事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得意人,見她去安排寶玉,自是安穩的。諸君!為何早就預備好了上房?為何賈母認為秦氏去安排極為妥當?讀《紅樓夢》萬萬不可學那等淺薄文人,不以務本為要,隻知望文生義,穿鑿附會,那樣只會褻瀆此書。寧府格局,正應天市垣之象,紫微星蒞臨,豈不事先預備上房?天市垣亦有帝座,秦氏正應其位也,秦氏來安排,豈不千妥萬妥?
寶玉一眾人被秦氏領至上房內間,便見了一幅《燃藜圖》,並“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一聯。作者用心,何等良苦,我見此圖,歎《紅樓夢》成書之艱,傳書之難,文章千古事,神仙藜照授書,此德何其隆也!
西漢之時,有一位大漢宗親叫劉向,博學廣識,在皇家天祿閣寫書校書,廢寢忘食,夜以繼日。蠟燭燃盡,劉向仍於暗室默誦揣摩。這時有一黃衣老者登閣叩門,植青藜杖而入。老者吹其藜杖之端,煙燃,室內光明。老者和劉向說到天地開辟以前,授《洪范五行》之文。劉向恐有忘記遺漏,撕裂衣裳以記之,直至天亮。劉向問老人姓名,老人說:我是太一之精,天帝說卯金之子有博學者,下而觀之。老人從懷中取出竹碟,有天文地圖之書,說,我可以教你個大概。劉向因為得到仙人的指點傳授,深得天人合一之學及讖緯之術,文章大進,或述或作,校書傳書甚多。書者,文明也,藜照暗室,光耀千古!
劉向為漢室宗親,八大山人為明之宗室,我常思《紅樓夢》作者當日在暗室作書,是否有太一之精為之藜照?書中李紈有詩雲: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想我中華服章之盛,禮儀之大,隨、和二寶之貴重,無不心生豪情。當日末世寫書,多有避諱,以至明珠幽於暗匣,寶玉蒙塵含垢,今逢盛世,願太一之精再次臨凡,為之藜照,則一燈之明,可朗照乾坤,珠玉之光輝,必可助華夏文明之複興也!
讀《紅樓夢》之書,既要先識天文地圖,氣象格局以通其要,又需如劉向般勤習經典,博覽旁通以證其妙,尚需體察人情世態,練達、洞明,方可能探其幽微曲折處。正所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第五回書之正文乃是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入夢之前,先下一金針,正是金針暗度傳書之法,正是作者的神仙筆法也。寶玉見那畫上人物倒好,但見了那圖、那聯,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仍喊著要出去,何也?燃藜圖本為後文入夢作引,紫微,太一,身份犯重,在此室之中何以入夢?作者筆意在此,世人誤以為燃藜圖乃勸學,寶玉不喜仕途,故而不喜,此誤解也。
秦氏於是引寶玉去自己房中午睡。入室便有甜香襲來,令寶玉眠餳骨軟,此香可為引夢之香也。香者,瞬間可通神,一秒可入夢。自此,寶玉漸墮夢境矣。余下寶玉的見聞,注者已不可分辨是醒是夢,是真是幻,何況《紅樓夢》本就一夢,夢不知何時而入,亦不知夢有幾重,夢中複生夢,幻中復出幻。更兼書中又傳書,注者似也已墮夢中,已入幻中矣。
寶玉入室看時,只見牆上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又有宋學士秦太虛的一幅對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唐寅唐伯虎,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善詩善畫,其畫香豔多情最是春宮聖手。秦觀秦少遊,又字太虛,蘇門四學士之一,蘇門六君子之一,婉約派之詞宗,最善風月入詞。此畫此聯狀楊貴妃因唐明皇又寵幸他人,在百花亭醉酒,放蕩形骸,以至宿醉,因唐明皇見招,高力士命侍兒扶腋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唐明皇笑謂豈妃子醉,是海棠睡未足耳。此畫此聯以此媚極豔極之態引寶玉入春夢,卻又背面敷粉,大有深意。唐伯虎畫沒畫過《海棠春睡圖》已不可考,但確實畫過《海棠美人圖》,並配詩曰:
褪盡東風滿面妝,可憐蝶粉與蜂狂。自今意思和誰說,一片春心付海棠。
秦觀有沒有種此一聯亦不可考,但他的恩師東坡先生寫的那首海棠詩卻極為有名,其詩曰: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後文賈芸亦給寶玉送來兩盆白海棠花,大觀園的群芳諸豔也踴躍寫《白海棠詩》,成了一社。海棠在《紅樓夢》中意象極其神聖。北京城中,海棠依舊否?我今睹此圖此文,遙拜思陵,亦頻頻墮淚也。當日甲申國難,崇禎皇帝在煤山海棠樹下自縊殉國,太監王承恩在另一棵海棠樹下與之對縊。皇帝曾留一血詔於衣襟,言“朕涼德藐躬,上乾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當真是褪盡東風滿面妝,淚目。崇禎皇帝殉國後,李自成、張獻忠竟相稱帝,滿清也入關進京,滿清收殮皇帝,稱入關是為皇帝報仇,以欺天下人心,真就是蝶粉與蜂狂,歎歎!對先帝的追思緬懷又能向誰說,只有寄托於海棠。想那白日裡海棠雖風中搖曳,卻崇光煥彩,月亮轉過回廊之後卻看不見了。我擔心這夜太深太冷,海棠真的就睡過去了,我要燒一對高燭來照著他,守著他,在我心中他依然是那麽紅妝豔麗。淚目,歎歎!三月十九,一生之痛,是烙在心底的傷,是抹滅不了的記憶,作者用一生為先帝壘墳,用一部書為之設祭。秦太虛的左右聯,猶如一對高燭,可通靈乎?可致先帝在天之靈乎?
我們繼續看這房中陳設,只見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的寶鏡,又見飛燕當日舞過的金盤,盤中放著當日祿山傷了太真乳的木瓜,還有壽陽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塌,懸的是同昌公主的聯珠帳。此等陳設看似無理,細思卻合情合理。寶玉已入夢矣。想那天上紫微星,難道隻管一朝天子不成?想那傳國玉璽,從始皇肇其端,傳了多少皇帝?天界赤瑕宮神瑛侍者下世為賈寶玉,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補天余石幻化為通靈寶玉,應紫微星與傳國玉璽,如何不領略歷朝歷代風光。秦宮、漢宮、魏晉、隋宮、唐宮、宋宮,乃至南北朝、殘唐五代之亂離,皆須經歷經歷。集諸宮之物於一室,集十二釵於賈府,皆幻筆之法,不足怪也。秦氏問寶玉道:“我這房子,怕是神仙也住得?”寶玉點頭。注者聞言不由一笑,秦氏亦是天星下凡,這房間本來就住的神仙,有此一問,也甚有趣。假作真時真亦假,此書常以假寫真,以真寫假,讀者於是以假度真,以真度假,卻不知真其真,假其假,真不一定是假,它也可以是真,假不一定是真,它也可以是真的假。一笑。非有七竅玲瓏心,難盡解其妙也。
於是秦氏親自展出西子浣過的紗衾,移出紅娘抱過的鴛枕,令眾婆子退出,隻留襲人、媚人、晴雯、麝月四個丫鬟為伴。丫鬟之名,皆是不凡,亦如駢馬齊頭,亦分陰陽,試問天下寫書人,有幾人能為之?秦氏令小丫鬟們,好生在廊簷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筆之細致入微,紫微星巡遊天市垣,廊下豈無人執戟站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