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地格外晴朗,兩輛錦車停在無憂苑外,車上下來一位身長七尺有余,錦服拖地,棕色皮質馬甲的白淨公子,身後跟著兩名衣著白色勁甲家將。一人身長八尺有余,虎背熊腰,肌若磐石,戟眉濃密斜豎,面目黝黑可憎。另一人比白淨公子還要略低,兩撇小胡子甚是調皮,瓜子臉頰,顴骨略凸,桃花眼眸,新月眉黛,梨花酒窩,唇珠一點。
三人下車後,交了兵刃,由兩名羊哲府小宦領著,往無憂苑裡去。
時值春日,天氣喜人。雖是嫩綠稀疏,山色斑禿,然大地漸暖,殘雪冰釋,處處孕育生機,一派盎然景象。雷瑩沐浴其間,竟忘記自己女扮男裝之事,像個孩提,整個身心,融入無憂,融入春天。起初蹦蹦跳跳,顧盼花草,偶爾見野馬閑散,啃食山坡,麋鹿逸情,雙宿草地,更是雀躍。唐子明在前幾次回身,暗示雷瑩,雷瑩才收斂形體,但心中悅然,神情舒暢。
五人沿著小徑,約莫步行了兩刻鍾,折過一片蒼柏,眼前豁然,遙遙兩山之間,地勢平坦無盡,一座涼亭顯於眼前。
玉石台階,足有九階,亭高丈六,頂呈八角,亭中簷凳,甚是古樸。亭匾兩字:未央。
有一白發白衣,粉面白眉,儒生模樣的高俊之士,見唐子明等來到,下了古亭,迎上去,身後華蓋跟隨。
唐子明見了來人,亦是快走幾步,待到眼前,躬身深揖,道,“晚生唐子明,拜見劉奉常。”
劉文景忙去扶起,道,“唐公子多禮。”
劉文景不經意間掃見唐子明身後雷瑩,眼神詫異,不覺多打量了幾下。
唐子明道,“子明言語莽撞,不知伯公何在?”
劉文景收回目光,道,“我祖早課將畢,累唐公子在此稍歇三分。”
唐子明忙道,“無礙無礙,子明跪盼便是。”
劉文景將三人讓上古亭,亭中隻設五席,亭內早已擺好茶點,隻待飲用。
劉文景與唐子明閑談間,不時打量雷瑩,微略分神。只是還未過一刻,從亭下踱上一人,身型清瘦素雅,一襲灰褐寬袍,發髻整齊,卻黑白相雜,面龐輪廓清晰,高鼻削腮,濃眉濁目。
眾人見了,忙起身,一齊拜道,“拜見伯公/我祖/羊哲公。”
“且坐,且坐,”羊哲公雙手下壓,道,“今日隻為遊玩,不必拘泥朝堂禮數。”
四人待羊哲公坐定,才跪坐下來。
唐子明恭敬道,“世侄無禮,打擾伯公早課。”
羊哲公道,“子明何出此言,老夫邀子明前來遊玩,卻誤時,本是老夫之錯。”
“伯公言重。”唐子明閑來問道,“不知伯公所做早課詳實?”
羊哲公溫笑道,“說到這早課,及午課,晚課,皆是老夫每日必須做得。無所謂便是些吸收天地精華,以養心神之法,處理府城瑣事,以穩境域之安,憑空冥思頓悟,以求生命之道。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唐子明點頭,又道,“伯公高壽,駐心養生本是應該,然每日還需打理俗事,卻是辛苦。”
羊哲公道,“身為‘生人’,怎可不理‘俗事’。莫說老夫,世人皆有功課。”
唐子明不解。
“此世間生者,無論男女老幼,無論貧富殘全,無論聖賢庸鈍,無論邪正醜美,皆有人生功課。”羊哲公繼續道,“此功課,非識文斷字,非知書懂理。乃‘生’之功課。”
唐子明恭敬拜道,“願聞其詳。”
羊哲公道,“不若如此,子明隨意說一人,老夫指出他的功課。”
唐子明不假思索道,“樵夫。”
“官府征稅,軍中徭役,侍奉雙親,圈養妻子,此是樵夫,亦是芸芸眾生,尋常百姓大的功課。”羊哲侃侃而談,道,“若說每日的功課,翻山越嶺,勞累雙腿,山中又有毒蛇猛獸,瘴氣迷陷,恐嚇身心,偶爾劃傷磕破,還需熬製草藥。這山,這毒蛇猛獸,這瘴氣迷陷,這偶爾傷身,便是樵夫的功課。”
唐子明似有所悟,道,“那對漁夫而言,除了伯公適才言到大的功課,每日的小功課,是否便是,憑舟撒網,勞累雙手,水中又有風浪欺身,而處險境,或空網而歸,衣食不保。這舟網,這風浪,這失手,便是漁夫需要面對的功課。”
羊哲公眼神溫柔,頷首相視。
唐子明受到肯定,心中湧然,道,“伯公之言,是否還可理解為,世間隨著時間推移,人從生至死,每種人,每種人所歷不同時間,功課也不盡相同。”
羊哲公甚是欣喜,頷首道,“老夫還未提及,子明卻能舉一反三,孺子**。”
“子明慚愧,只是心中偶然所得。”唐子明一拜,道,“雖知眾生,卻不自知,乞伯公不吝明示。”
“子明年幼時,習文練武,熟知世事,便是功課;長成時,擇偶選妻,成家立業,便是功課;而立時,馳騁沙場,建功封爵,便是功課;而後,撫養子女,建立黨系,便是功課,再後,子女長成,為其擇偶聯姻,鞏固黨系,便是功課。”
羊哲公最後道,“若人能在每個階段做好自己的功課,那便是成功的一生。”
唐子明認真點頭,默默記下。
“伯公從生望死,了盡我家公子一生,小校卻以為不盡然。”雷瑩終於按捺不住,道,“人生變數玄雜,都知此刻發生,誰知彼刻翻覆,伯公所言只是萬徑之一,而非必然功課。”
羊哲公望向雷瑩,爽朗大笑,道,“虎父無犬子,雷少主之言,如其父刀劍,令老夫汗顏。”
在場眾人先是聞雷瑩驚人之語,大吃一驚雷,而後羊哲公竟然一語點破雷瑩真身,又是一霹靂。唐子明原本以為羊哲公只是知曉雷瑩為女扮男裝,想不到竟然知此女兒身為雷瑩,一時呆在當場,不知如何回護。雷瑩聞言,瞬間失了光芒,低下目光,不敢看眾人。韋陀則跪坐著,不覺跽起,面目稍變。唯有劉文景陰下臉,目光冷凝,一副心中結論落定的表情,緘口不言。
羊哲公不減笑聲,繼而道,“雷少主女扮男裝之事,唯有老夫知曉,眾天子黨粗而不察,子明自當安心。”
唐子明這才寬下心,道,“瑩瑩失禮,還望伯公恕罪。”
羊哲公道,“子明何言‘失禮’之說,本來相聚閑談,能有異處,最是精彩。”
唐子明一拜,道,“子明受教。”
羊哲公轉而望向雷瑩,目光溫和,道,“不知雷少主,有何問話,亦或見地。”
雷瑩低首微聲道,“瑩兒不敢。”
羊哲公柔聲道,“朝堂有上下,陋席無高低,雷少主有何所思,言盡即可。”
“伯公見外,喚瑩兒瑩瑩即可。”雷瑩輕輕抬首,一臉嬌羞,細聲道,“敢問伯公,如何看待人間男女之愛。”
羊哲公聞言,身軀稍稍後仰,正襟危坐,道,“男女之愛,最是玄妙。它不同於世間任何實物,又毫無可擬之例。若說禾谷,農人春有耕耘,秋有收獲,若說魚蝦,漁人捕釣,滿載而歸,若說禽獸,獵人圍殺,剝皮食肉。然‘情愛’卻非禾谷,非魚蝦,非禽獸。他人付出百般,卻有可能一場空歡,他人或不舍分毫,卻有可能所得厚愛。老夫歷世三百余載,卻也隻捉摸個半透。”
雷瑩拜道,“望伯公將‘透’的那半兒,授之瑩兒。”
羊哲公道,“男女情愛,豈是三言兩語便可道盡。今日老夫便依二位近況,隻講一點,其余再有,以二位心思,行路漫漫,自會悟透。”
羊哲公說到最後,劉文景不解的望羊哲公一眼。
唐子明與雷瑩一齊點頭,作認真聆聽狀。
“有些人,相守數十載,外表看來,雖也是相濡以沫,進退與共。但實質卻是,兩心相離,形同陌路,如同河轍之魚,只求苟安存活,不求相印相知。
有些人,雖只是一面之緣,卻好似前世相約,今生相逢。初識成知己,三五日便仿佛閱盡世事變遷。攜手一處,如同山水之相輔相成,若失其一,山無水,則無靈氣,而顯蒼老。水無山,則失威儀,而顯矯柔。唯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一體,才稱得上永世絕配。”
言罷,羊哲公起身折轉,眺望亭外遠處,背負雙手,袖袍擺動,舉止儒雅,猶如仙聖。道,“又如日月更替,你升我降,固守承諾,穿逾萬年。”
唐子明困惑道,“子明愚鈍的很,也是思慮狹窄,眼見時,也有老侍衛、舊軍官,扶著結發老妻,都是長久如斯,來府上拜賀。卻不知誰為苟安,誰為知己。”
羊哲公轉回身,也不答唐子明,竟然反問二人,道,“老夫試問子明、瑩瑩,如何看待人生意義?如何看待周身世界?如何看待利弊變化?”
唐子明、雷瑩二人怔在當場,不知如何回答。
唐子明在心中思索無著,轉頭看雷瑩時,也是一臉茫然。
“若二人所答相近,同性者,可為生死弟兄,異性者,可結三世之緣。”羊哲公若有所思道,“只是這世上絕大多人,生而無願,渾渾噩噩,從生至死,如草木一秋,‘情愛’二字隻為幌子,實則並無情愛可言,隻為傳宗接代,擴枝散葉。又有少數人或因勢喪愛,原本心中純淨,更有包羅凡間大愛,卻因周身諸般困擾,而致心智迷亂,半路喪愛,而成行屍走肉,最是可惜。唯有少數人,無論冬雨夏雪,晝夜顛倒,從一而終,得償所願。二位,是真情實愛亦或隻為苟活,可深思自問。”
二人如癡傻一般,相互對望而不知所措,心中還是問號。
羊哲公不理二人,撫掌兩下,從亭下飄出**名舞者,踱出三四名胡琴羌笛樂人。舞者至眾人視野最佳處停下,此時眾人也已起身離席,高處下瞰。
舞者著裝,從上到下,由白漸綠,正與自然諧調。舞動起來,搖曳生姿,由極緩至緩,像是在模仿春天植物出生。唐子明與雷瑩觀舞,一時忘了“情愛”之難解,眼中唯有曲舞之美。
跳一時,二人不禁讚歎舞者技藝。
羊哲公道,“這舞者可是一舞三代,天賦卓然。”
唐子明聞言,一揖,道,“子明觀這舞者伴著音律嫻熟,姿態優美,又聞伯公此些女子皆是三代為藝,子明不禁想到自己。敢問伯公,子明如何效仿家父,受世人敬仰。”
羊哲公略有所思,答道,“子明看老夫這舞者, 一招一式,優美灑脫。可是若換成鼓瑟吹簫伶人來舞,同樣的招式就會別扭難受。但後者將音律玩轉於鼓掌之間,甚是動聽,然若讓前者鼓動琴瑟,卻是冥頑不靈。人人之間,各不相同。又有天賦之差,當年老夫若要像一般修行人那樣,一招一式,研習套路。早就一命嗚呼,怎有今日?是故子明何必沿襲前人腳步,不若獨辟蹊徑,另尋大道。況且子**根深厚,他日必將超越唐公。
莫要追隨,且做自己。這亦是老夫長生宴是想對子明說的話。”
唐子明聞言,心中豁然,認真點頭。
正觀間,羊哲公忽然問道,“子明可知‘長生’?”
唐子明道,“子明略知。”
羊哲公道,“子明如何看待這‘長生’?”
“蒼天永生,卻無情。人若永生,必將看淡萬事萬物,直至卑微如蟻,更將一切視如無物。若如此,‘生’之意義,便無限接近於‘無’。”唐子明正色道,“生命正因短暫,人才會去珍惜。這世間之所以有聖人遺理,征戰建國,長城天闕,先人永念,便是因為人在有限的時間與空間中,做出了超出想象的事情,引後人匍匐長拜,焚香銘記。”
羊哲公聞言,面色鐵青,卻是無言。
唐子明最後道,“‘長生’之術,引世人競相爭尋,子明反而私心以為,‘長生’卻是對人,最痛苦的刑罰。”
羊哲公聽罷,怔在當場,繼而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後生之言,醍醐灌頂。”
劉文景眼神忽然明亮,側視唐子明,心中讚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