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痕落定,大軍東去。
羊哲府。
羊哲公重換新生,新血新肉,新骨新髒,本應精神充沛,氣色飽滿,肌理強壯。然身型反而骨瘦,神情黑灰陰暗,滿面褶皺深刻,如同一位暮氣沉沉,行將就木的老人。
此刻萎坐高台之上,眼眸半張,隱隱血紅。身體瑟瑟發抖,如懼寒冷,只是無人看到。
台下一字站開五人,一儒四武,垂手而立。
劉長歌向前一步,上拜道,“啟稟我祖,天子黨大軍已於今日申時六刻全部行離羊哲城及城郊,向京都方向進發。”
羊哲公不理,自顧自的歎道,“老夫小瞧獵奇生這孽子。”
劉長歌卻神情得意,道,“還好我祖及時將二十四名方士坑殺,重生祭祀溶洞破毀,獵奇生若要再培養二十四個方士,同頻念咒,再尋到一處幽潭,養屍煉血,怕是難上加難。”
羊哲公充耳不聞劉長歌所言,冷漠下看,俯視眾人,目光落在劉文景身上。
羊哲公語氣冰冷,道,“文景以為,老夫如今該如何做?”
“文景隻願我祖安康,別無所求。若說失‘長生’,”劉文景神情哀傷,道,“此為天意。”
羊哲公打斷劉文景所言,赤目圓睜,怒道,“天意?天意該是讓老夫永壽無疆!”
劉長歌斜視劉文景,適時插話,陰狠道,“劉文景!你勾結外人,謀我祖長生之術,如今得之,還敢在此說風涼話。你以為我不知,你早就想讓我祖放棄長生,然後據為己有。”
“敢問長歌有何憑證《長生》在文景身上?”劉文景正視劉長歌,語氣雖虛弱,但不卑不亢道,“再問,重生祭祀時,長歌身在何處?緣何讓外人進入?”
劉長歌忽然暴跳如雷,大聲道,“良犬再銳,豈可躲過背後暗箭!”轉首望向羊哲公一拜,道,“長歌知是劉文景將獵奇生等送出府門。”
其余三人皆是或勸或怨,矛頭直指劉文景。
劉文景剛欲反駁,羊哲公將手中一直顫抖的水晶杯奮力擲到台下。
五人皆懼,俯首不語。
羊哲公極力保持沉靜,道,“獵奇生應是已回樓蘭,老夫欲親赴,尋找此子,奪回《長生》。”
五人聞言皆驚,不知如何勸。
劉文景上前一步,拜道,“樓蘭之路,道阻且長。我祖若是隻身犯險,一使羊哲城失了根基,二是尋到獵奇生又是一場惡戰,我祖身體新建,怕不是……”
劉長歌打斷劉文景,上拜道,“長歌願護我祖,西入樓蘭。”
劉文景道,“我祖……”
羊哲公擺擺手打斷劉文景,似是疲憊不堪,道,“長歌去收拾行裝,老夫明日便去樓蘭。”言罷,也不聞眾人,獨自去了。
劉文景目送羊哲公背影離去,悵然若失,神情瞬間憔悴,粉白臉龐,盡是悲傷。
明月光下,輕風拂面,夜正曖昧。
偌大的庭院,假山參差,樹影婆娑。此處是羊哲府煉丹重地,往生堂。羊哲護衛例行巡邏、檢查、報時。
如千年未變的樣子,一切正常。
一個瘦弱的黑衣人早已藏匿在往生堂博風板角落,無聲無息。他的眼眸細小,瞳孔卻黑亮。
久久安靜。
不知何時,庭院正堂的主門打開,微微沉悶的開門聲,羊哲公走出來,神情安定,徑直走到庭院中,從兵鑭中抽出一杆銀槍,凝視槍身。
槍身通體鋥亮溢銀,槍鏑上有一弧皎潔月光。
羊哲公舞動銀槍,由緩至急,緩時如水銀傾瀉,螭龍盤雲,急時如潮汛排浪,寒星繁天,又有金石割破清風之聲,雷霆橫亙大地之勢。這等手段,根本不像是一個年近四百春秋的老者所為。
銀盤舞動,如臻槍之化境。
羊哲公舞槍三十余式,突兀,從庭院角落,一棵黑暗古槐中,斜刺裡射出一隻烏箭。無聲無息,如滅如現,其速勝似閃電,猶如憑空生箭。
原來射箭之人,攀在古槐上屏息良久,只等舞槍羊哲公因槍式轉身而背對古槐的刹那,才覓得轉瞬即逝的良機,甚至不算是良機。電光火石的縫隙間,箭已致羊哲公側身,若要躲過這支箭,似乎已絕無可能,它太急太快,根本無從防范。
羊哲公使長槍飛舞間,先感知到身後氣流有微弱異動,繼而隨式轉回身時,來箭氣流與長槍氣流相遇,兩金雖未接觸,卻摩擦出風吟金鳴。
羊哲公以一個意想不到的動作,甚至不能算是動作,強迫自己將要吃箭脖頸上的那寸肌肉,凹進身體,躲過這支必殺之箭。
肌肉縮進身體,這根本就是人類所辦不到的。
羊哲公暗暗心驚,這世上能有如此無偏精準、如此無聲閃電的箭,天下間恐怕只有薑遲師父畢生心血打造的龍首之器——破甲連弩,才有如此氣勢,又加將連弩運用到出神入化的身手,才能發出。若不是羊哲公剛塑肉身,還可隨意控制,適才一箭已喪命。
因為這世上,無人能躲過黑暗中的連弩箭襲。
發箭之人更沒有想到,弩箭明明已穿過脖頸一側,羊哲公竟然毫發無傷,輕易躲開,並挺槍向自己疾馳而來。
羊哲公剛掃過來箭,再借槍勢,飛衝而出,直奔樹影。
從樹影自上而下,又連著射出五支弩箭,顯然射箭者,已從樹上躍了下來。
依然懷著必殺的決心。
羊哲公身手如八爪持槍,瞬間生出數張銀盤,一一蕩開來箭,距射箭者還有一丈有余時,怕無法再掃開來勢弩箭,便由著槍勢,自下而上怒挑射箭者。
一股勢大力沉的宿風,含著金氣,迎面割來,只聽兩塊镔鐵清脆的落地之聲,射箭者舍命相搏的戰術,使自己硬生生吃了這一槍氣,黑暗中亦是一雙血紅色瞳孔,盡管摔倒在地,但依然懷著憤怒之情,注視著羊哲公。
羊哲公仍不敢怠慢,持槍護身,緩緩向前,挪到射箭者身旁,準備致命一擊。
千鈞一發,黑暗中,從正堂屋脊,躍下一人,亦是無聲無息,一把詭異的劍出鞘,羊哲公感受到背後異樣,急忙回首,斜視到三層粼粼月光,心中頓生驚恐,面上已寒。
劍式並不快,也無沉重氣勢,卻無懈可擊。只因劍客內心純淨如水,毫無顧及世間任何一物,雙目專注如陽,萬千心神去向所聚一點,執此出劍一念,使得這一劍妙到顛毫。
天下劍客,有大成者,也無法達到、頓悟出這純粹至極的一劍。
三棱劍出鞘,星月夜風為之動容。
揮而斬下。
槍鏑還未駛出多遠,就被叮的一聲,硬生生折斷。
瞬間崩出的火花,照亮了劍客的面容。
一副懦弱弱的樣子,僵滯的眼神。
羊哲公這一生中,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刺客。武器萬中無一,均為當世龍首之器。手段萬中無一,如名山大澤中隱世的弩聖劍仙。最重要的是,這必殺之心,也是萬中無一。
金石不鏤,海山不擋。
有此三樣,世間不會有人能躲過劍弩合擊。
射箭者倒在地上,瞬間調整姿勢,又連發箭,羊哲公堪堪躲過第七支弩箭,劍客雖在身旁並無動作,但羊哲公心裡知曉,自己已被罩在三棱劍勢中,他已經竭盡全力的躲閃弩箭,縱然將自己擰成麻花。待第八支弩箭破衣而過,劍客出手,羊哲公根本看的清清楚楚,劍客遞出的第二劍,那劍並不快,根本沒有弩箭勢急如烈,但卻眼睜睜的被劍貫穿咽喉。
自第一支弩箭射出,至三棱劍第二式穿喉,一切盡在片刻之間,卻生出如此多動作。
一分安靜。
羊哲公直至此刻,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將要死去,他的雙眼忽然變得睜大血紅,盯著劍客依然僵滯且平靜異常的眼睛,內心喚起最深邃的恐懼,使得面部無限扭曲,身體開始癱軟,不知為何,不知在向誰問,糙著嗓子道,“難道,有人進了‘小流水’?”言罷,氣絕。
三棱渴飲血,月光撒劍芒。
劍客回劍,過去扶起持弩者,黑暗之中看不清面目,但有一絲從未感受過的柔軟滑膩和熟悉的淡香微弱氣息,心中一顫。
如千萬年冰封湖面,一點融化。
往生堂庭院裡金屬鳴叫之聲,喚來了堂中守衛,繼而大批的巡邏侍衛開始蜂擁而至,從外封鎖門院、布下陷阱,飛羽兵開始佔領屋頂等高空有利位置,逐漸縮小包圍圈。
劍客扶著持弩者躍回樹上,跳到堂側廊廡頂上,沿著層層重簷,掃開飛石羽箭,尋遁而去。持弩者尖嘯一聲,道,
“羊——哲——已——死!”
劍客在逃出羊哲府時,借著月光,晃眼看到了持弩者的面容,眉目鼻唇精致絕倫,眼眸雖顯迷離,但由赤紅漸轉藍瑩,在月光下,宛若九天仙子。容顏絕美到如此的不真切,劍客身型差些跌下來,忙收斂心神。
身後追兵早已甩掉,劍客扶著持弩者出了內城,在一處山丘的荒廢村宅停下。
此刻又重回黑暗。
持弩者傷雖不重,卻及內髒,幽幽道,“謝你替我,手戮仇人。”
劍客聞聲,心仿佛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無形之物迅速侵蝕。這不是耳脈相遇的阿蠻,更是何人?
劍客發現自己握劍的手開始微微抖動,忽然想起臨行前,師父告訴自己的話,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可以克服力量,達到另一層境界,卻被師父言中第二種事物,恐懼第一次從心中蔓延開來。
他被一種無形所吸引,卻又極度想要逃避。在無形所製造的巨大漩渦之中,痛苦掙扎。
劍客已滿頭大汗,仿佛體力透支,還好旁人無法看到,緊張道,“我也只是奉命而為。”
阿蠻似乎聽出這聲音好像有些熟識,卻想不起來。
劍客虛弱,斷斷續續道,“在羊哲府時你受槍氣之傷,本不應再動,只是險境不可久處,實是萬不得已,才將你扶出。如此加重你內傷,我這有內外傷草藥,可替你療傷。”
阿蠻聽其語氣,又感受到此人瘦弱,似乎是耳脈中獨行客,不禁動容。試探道,“我叫阿蠻,我們在耳脈城中見過?”
“多謝阿蠻姑娘收留,並贈飲食,”劍客早已知阿蠻姓名,被問,答道,“我叫雷鳴。”
耳脈城中曾怯懦的獨行客,便是傳說中名滿天下的雷鳴。
阿蠻想起劍客的三棱劍,輕笑了一聲,道,“難怪。”
雷鳴聞阿蠻笑聲,心中極度矛盾,不知是該感受這種溫暖還是抗拒這種溫暖,只是道,“阿蠻姑娘不若先將傷養好,再行趕路。”
阿蠻沒有回絕,道了一聲也好。
雷鳴開始在身上一陣摸索,手忙腳亂之際,阿蠻從肩臂上撕下一塊黑布,戴在臉上,暫且當做面罩。
雷鳴這才掏出一小罐清香芬芳的藥劑,恢復神色,道,“我這正好還有小半罐清涼散,需內服外敷。我暫且去尋水,阿蠻姑娘自行外敷下。”
阿蠻心中想著,在羊哲府時被槍氣劃破鐵面罩後,被劍客所救, 劍客一直扶著她,縱躍躲閃,只顧逃路,應該不曾看到她面容,於是隻隨口一問,道,“適才你沒有看到我的面目吧?”
“不曾看到,不曾看到。”雷鳴忽然緊張道,“阿蠻姑娘,內傷又動,最好莫再說話。”
阿蠻這才不再言語。
此時,東方擦出一線光明。
羊哲府中早已大亂,內侍外侍奔來跑去,傳遞內外信息,侍女仆男在劉長歲指揮下,或扎陪葬人馬,或搭白塔新場,侍衛門吏,尋跡跟蹤刺客線索,方士散道聚在一處,為羊哲公招魂。
眾人皆忙在一處,劉長歌神情冷靜,已戴好孝,開始布置靈堂,又命人發訃告,京都,天水,逆水,及九州各郡。
羊哲城內城外郭,早已封閉,不準任何人進出。羊哲兵盤查繁密,又在城中大肆搜捕,如此使得城中惶惶不可終日。
劉文景白發散落,白袍拖遝,推開遮在自己頭頂的華蓋,任由陽光直射在其俊秀粉白的面目上。他穿梭於羊哲府中,仿佛看不到四周慌亂的人群,自顧自行走,將一切置身事外。
時而癡笑,時而悲愴,步履蹣跚,府中上下,也無人去管他。
劉文景直到羊哲府正殿前,正色自語道,“無論我祖將去何方,文景該當追隨左右。”言罷,從懷中抽出一把白玉匕首,自戮而亡。
劉文景還不等上蒼召喚,便用一把俗世中的匕首,草草割斷了自己在人間的路。
悲喜谷峰轉身間,奈何人世莫測臉。
不以世俗高下,而論性命長短。
心智中正,文曲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