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城,天子黨黃家暫歇府邸。
黃家家將空陵柏道,“將軍可算回來了,今早將軍剛走,斥候便回報,老夫人將於明日酉時三刻,到達天水。”
黃月孤聞言點頭道,“家母一路可還安康?”
“啟程前老夫人輕患憂思之疾,不過自從啟程,一路食眠兩旺,精神俱佳,聞斥候細談,老夫人前日還親自和下人一起浣洗衣物,眾婢女攔也攔不住。”
黃月孤聞言,心中甚是欣喜。從金陵到天水,途中翻山涉水不說,晝夜溫差,衣食行走,期間辛苦,自是深知。況且黃母本有舊疾在身,時隱時現,讓人擔憂,此次若不是師父提早兩個月命自己將老母接到天水,這三千余裡路途,老母性命堪憂。但聽聞路上這般好,也放下心來。
只是每晚還要約見師父,實在抽不出身,道,“鍾離,你明日一早便起身迎接家母,為我不能親赴請罪。”
在黃月孤左側站立的一位衣著玄青勁甲,身懷兵刃,濃眉炙目,太陽穴刻一“鍾”字的家將唯命而去。
空陵柏道,“將軍不必擔心,老夫人也是將臣之後,受文武熏陶。只是久居府中,又被舊事困擾,致使心神阻塞,才引得頑疾。有此遠行,可使心神俱舒,豁然開朗。說不定頑疾十可去其七八。”
“小柏言之有理,家母若能漸除心病,定托此次西行之幸。”黃月孤點頭道,“今日酉時一刻,我依約要入府去見師父,告知家母行程,聆授師父教誨。子明多半不來相尋,若來尋我,你便說我黎明出城,還未歸來。”
空陵柏諫道,“將軍入府受令,不知何時可歸。若說離城,小柏恐唐公子擔心將軍安危,坐等而不去。不若說將軍受寒氣所侵,已入藥早眠,唐公子也不必妄等。”
“恩,還是小柏思慮周全。”黃月孤應道。
是夜,歸來晚眠。
黃月孤隻覺身陷雲霧之中,四周縹緲無形,自己甚至不知自己是停是走。
眼若流水,四下探望。
不知何時,緩緩一陣仙風送來一位身材臃腫,黃白發、青寬袍的老者,見了黃月孤便一揖,微笑道,“久未謀面,天孤別來無恙。”
黃月孤四下裡尋看,此間只有他與老者,老者定是叫他,不明就裡道,“什麽天孤,老丈怕是認錯人了。”
老者道,“不錯不錯,面尖顴凸,丹鳳鷹鼻,除了天孤還能有誰。”
黃月孤忖度道,“老丈可是來戲弄於我。”
“天孤還是那個天孤,對任何人都懷戒心,”老者朗然而笑,道,“天孤幼時父死,後寄隨唐公,弱冠滅蠻族,遷東濱,而後受雷公信用,舉薦而成天子黨,可是?”
黃月孤陰然道,“老丈對黃月身世了如指掌,所為何故?”
老者笑笑道,“只因天地翻覆之時,天孤曾救老夫魂魄於昆侖山之九天九離,此次天孤下凡,老夫特來相送兩樣事物,以為報恩。”
黃月孤問道,“敢問老丈姓名?”
老者灑然道,“老夫東溟,怕是天孤轉世肉胎不識老夫。”
黃月孤問道,“難道是海經裡與南華老仙平分秋色,一手執掌東海的東溟老人?”
東溟老人微微頷首,道,“正是在下。”
黃月孤狐疑道,“老仙能送我何物?”
“一為朝堂三公,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二為人間三情,得‘親、友、愛’,安享至極,福祿一生。”東溟老人道,“只是……”
黃月孤問道,“只是如何?”
“只是天孤凡胎宿命之中,這兩樣事物猶如陰陽不相容,日月不同出,無法同時擁有。”東溟老人道,“二者只能擇其一,棄其一,至於其中利弊,全在天孤。”
黃月孤仍試探道,“這有何難,我只怕選了,老仙不予我。”
東溟老人道,“天孤曾救老夫,如今正是報答之時,怎會不予。”
黃月孤思索片刻,心中想著,看這老者不似說假,萬一言中,我豈不一步登天。即使誆我,最多不能實現,於自己又無傷。無論是真是偽,先選再說。但口上依然問道,“老仙有何本事能給我所想?”
“這世間除了‘時間逆行’、‘陰陽並合’這等違背自然之事,老夫無能為力,還有何事老夫不可為?”東溟老人哈哈大笑,道,“汝師手中耳玉正是老夫幫其所得。”
黃月孤倒不知耳玉為何,只是打定心思,不再多慮,冷傲正色道,“血緣至親,本是人世立根之本,長幼秩序,血脈相傳。但即使血濃如斯,生老病死,不可相替,故來喜往悲,乃人生常態,得失不足為慮。”
又道,“人,生而孤獨,隻為生存,才圍土群居,互助自衛。而人性皆因勢利導,蓋不如此。我父即是因此而死,我早已將人情冷暖看得真真切切,‘友’為‘利’生,無‘利’,便無‘友’,僅此而已。權若在手,‘友’之得失,亦不足為慮。”
三道,“男人因**而生愛,或為獸欲作祟,或為傳宗接代,無不巧舌如簧,極力獻媚,未嘗不是為得到女人身體。得之後,稍好,也是日漸失趣;差之,便棄之如糟粕。得不到時,苦苦哀求,輾轉難眠,更有甚者聲淚俱下,肝腸寸斷。可悲可笑。人間男女以“真愛”為衣,以‘原始**’為裡,故此女彼女另一女,混在芸芸眾生之中,有何不同?得失更不足為慮。”
說到最後,黃月孤輕蔑道,“人間三愛,無用之物,人生失而何妨?兵戎鍾鼎,才是王者之道。”
東溟老人道,“那麽,天孤已是做了選擇?”
黃月孤正視道,“正是。”
東溟老人道,“天孤切莫後悔,到來日再央我換回,即便我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拿‘時間’此物奈何不了分毫。”
黃月孤鷹視下界,冷冷道,“黃月現在獨獨擔心老仙給不了這三公之位。”
“天數無常,遵道而為。”東溟老人道,“天孤拿人間三情換得人臣之位,已失頗多,老夫就此告辭,待到他日再見,切莫責怪刁難老夫才是。”
黃月孤淡笑道,“這是自然,黃月還要多謝老仙才是。”
“天孤夢安,老夫別過。”說著,東溟老人一揖,向遠處漩渦狀雲霧飄去,漸行漸隱。
黃月孤頭頂上忽然黑雲壓下,瞬間一片寂墨。
昨夜一番奇遇,今日心神大暢。
空陵柏見黃月孤神采奕奕,問道,“將軍有何好事,這般精神?”
黃月孤便將昨夜之夢說與空陵柏,隻說老仙托夢賜三公,其余未提。
傍晚,鍾離騷迎回黃母,黃月孤入府受訓直至亥時三刻,將近子時才歸府,與母相見。
黃母見兒子漸漸有其父神情,又是高興又是垂淚,黃月孤和眾人在一旁不住寬慰,情緒才慢慢好轉。晚眠時,黃母不知為何又氣促咳嗽,飲了自備的湯藥後,仍然間歇哮喘胸悶,黃月孤在榻前伺候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黃母哮喘仍不見好轉,黃月孤親自帶著三名家將,便裝簡行,出暫歇官邸,一邊問詢,一邊向東,過兩條街巷,剛要走到“鄰家藥鋪”,忽然聞得遠處有樂曲之聲,音如絲帶,柔滑溫婉,靡靡繞肩,引兩耳共鳴。黃月孤不覺沉醉怔住,此音似乎叩動他最深處靈魂,心扉默開,仿佛前世知音。
左右見將軍突然駐足,如癡一般,以為四周有何怪事發生,四下裡高低尋覓一番,不見異樣,空氣中唯有熬藥苦味,由淡轉濃,並從遠處院落,傳來絲竹雜音。三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又不敢動,又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半刻,空陵柏走近黃月孤身旁,眼觀六路,輕聲喚道,“將軍,有何異樣?”
黃月孤這才抽回神來,臉上還是一副癡狀,道,“遠處有渺渺之音,我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空陵柏自從跟隨黃月孤,見慣這個男人堅毅、冷傲,甚至狠辣,但從未見過自己將軍像今天這般失神,當說是樂曲,才放下心來,又生疑惑,小心問道,“莫非是將軍失散至親,亦或家鄉之音?”見黃月孤不答,接著道,“不如讓小柏前去叨擾,敬問此家主人。”
樂曲如流水匯河,婉轉抑揚,氣息清澈。
黃月孤怔怔的盯著傳出聲音的小院,良久道,“我隨你同去。”
剛要抬腳,黃月孤轉身對黃子未道,“子未,速去藥鋪抓藥,回官邸熬製,以待親奉家母,我逗留片刻即回。”
黃子未唯命而去。
黃月孤領二人來到靡音扉門,向裡一望,院內一覽無遺,院中坐落三間瓦房,左手邊四窪冒綠菜地,右手邊一棵枯垂老槐,樹下石桌石凳。空陵擺剛要推開扉門,徑直入院。黃月孤忙攔住他,開口輕喚道,“敢問主人可在家?”
屋內並無回應,樂聲不斷。
黃月孤想是自己聲音被樂曲蓋過,屋內人並未聽到,隻提高一個聲階,複問,“敢問主人可在家?”
屋內依然無回應。
黃月孤有些焦急,剛想三問,不知從哪裡竄出一隻黑背黃身的巨犬,朝扉門外三人狂吠。空陵柏怒瞪一眼,家犬看到空陵柏,唔唔的俯下身,逃回瓦房北屋尋主人。
屋中主人聽得犬吠,樂曲聲斷,走出來一位白發蒼蒼,卻梳理乾淨的老媼。
老媼雖衣著樸素,然中氣十足,斥道,“誰人在院外擾門。”
“晚生黃月孤,聽得樂曲甚是美妙,特來拜訪,不期打斷華章,罪有一死。”黃月孤整理衣飾,遠遠作揖,待老媼蹣跚來開扉門。
老媼走近看三人,均是便裝,為首一人,身高約莫七尺五六寸,劍眉丹鳳,鼻如鷹隼,顴骨突兀,話雖柔和,但渾身散發冷殺之感,想來是個嚴酷的軍官無疑。另二人似乎是副手,一人面龐白皙,雙眸有神,一人年紀尚輕,親切可人。自己早聽聞天子黨眾黨首要進天水,看這三人,應當是天子黨中軍官。
“老身奏得樂曲,竟讓三位路人聽出端倪,想必也是樂中人。”老媼隻搭話,並無開門之意。
“何婆婆,是何人在外叩門。”
黃月孤尋輕柔之聲望去,像忽然失了魂魄,隻一眼便深深刻在心裡。
盈盈而立,我見猶憐。
說話女子,高挑清瘦,束發菱帶迎風,頭挽飛仙,髻叉紫釵。皮膚白皙如雪,神情優雅,一襲粉白襦裙,飄飄若仙。手抱琵琶,漏出半截白玉藕臂,在春陽照耀下,手臂竟然溢出聖潔光暈,閃閃弱光,仿若天人。
待女子款款趨步,近處看時,口如櫻紅,目似流波,鼻翼略淺,兩腮微凸。容貌稱不上絕世傾城,但眉眼間的獨特韻味,卻好似前世相識。
黃月孤心中想著,天人不似塞外女子,定是江南流落至此。
女子輕輕掃視三人,目光最後回落在黃月孤身上,眉目中流露出疑惑之情。
黃月孤忙俯首,不敢冒昧。
竟是女子望著黃月孤,柔聲先道,“小女子與這位將軍定是在哪裡見過,不然為何覺得將軍如此面善?”
黃月孤心中似是被撞了一下,言道,“小生也覺得姑娘似曾相識。”
“千萬樣貌,萬千重逢,”女子輕啟貝齒,梨窩淺笑,道,“將軍定是在哪裡見過有相近吉衣樣貌的姑娘。”
黃月孤見伊人明眸皓齒,頓時心升暖意,百骸舒暢,然而面上卻窘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何婆婆道,“囡囡,明日晚宴歌曲還未排演熟練,還是回屋,待老身趕他們走。”
“小生不想打斷姑娘奏樂,實是萬死。”黃月孤深躬作揖,竟不敢再抬頭看。
“無事,識得琴瑟,必是知音,在這西北荒漠之中,能遇同道旅人,該當欣喜,為何還要驅趕。”女子眼眸清澈,言到最後,微笑望向何婆婆。
老媼低首,不再言語。
言畢,女子去開扉門,將三人讓進小院。
黃月孤與女子單獨站立,三四丈外,空陵柏停在院門,何婆婆卻與黃子余問話。
吉衣道,“練琴房內絲竹之器、竹簡曲譜甚是雜亂,不便讓將軍踏足。”
“無礙無礙,”黃月孤惶恐謝過,道,“小生聽曲中有殘雪冰融,陽春將至景象,甚是美妙,才來叨擾,不知姑娘還有功課,月孤心下甚是愧疚。”
“將軍識得此曲?”吉衣眼中更是喜悅。
黃月孤面上難堪道,“月孤只是根據姑娘所描繪意境,胡亂猜測。”
吉衣道,“將軍名叫‘月孤’?”
伊人溫婉媚笑,黃月孤仿佛置身江南。
黃月孤聞言,才恍然道,“小生原是江南金陵太史氏,自幼跟隨家父進京,同唐公二公子一起長大。家父曾是老天子貼身侍衛,官至衛尉,被賜姓黃,而後禁宮生異,家父受小人陷害,落了個失職之罪,抑鬱而終。小生承蒙唐公錯愛,及時庇護,其後長成,遠走南蠻,巧立軍功,遷至東濱,安置漁民。而後朝堂又有黨系之爭,機緣巧合之下,家父得以平怨昭雪,又受雷公舉薦,才作得天子黨一席之位。今日至此,為老母拿藥,聽到樂曲美妙,才前來誤擾。”
“想不到將軍與吉衣境遇如此相同,吉衣原是江南錢唐任氏,閨名單單一個環字。自幼喪母,後來爹爹又得罪當朝權貴,一家流徙至此,爹爹途中一病不起,只有與何婆婆相依為命。還好此地旺族吉氏,看中吉衣江南閨秀,能歌善舞,通曉音律,先做了吉氏之女的貼身婢女,後收做養女,改了姓氏。吉氏之女嫁入三公雷府,小女子當做陪嫁,因當時手托嫁衣,到了雷府由主家賜單名,衣。”吉衣憂淡道,“不過將軍還有高堂奉養,吉衣卻身如浮萍,只有遺落江湖,任世事風吹雨打。”
黃月孤聞言,一時竟不知如何寬慰吉衣。
想不到吉衣竟自己寬慰自己,更寬慰黃月孤,道,
“天俞黑,明月俞亮。”
黃月孤忽感淚腺有明珠湧動,更為眼前這柔弱女子身在異鄉,仍有傲神所折服。
“吉衣姑娘所言,月孤銘記於心。”黃月孤堅定道,“總有一天,可撥雲見日!”
吉衣溫悅道,“將軍若胸中有抱負,定有施展之地。吉衣不知為何,甚是欣喜。”
吉衣注視著他,黃月孤隻覺渾身從未有過的溫暖,從指尖蔓延到手臂到軀乾,從腳踝延伸至雙腿至軀乾,當溫暖慢慢匯集,聚於心臟時,整個人和他認知的整個世界,被她佔據。
我第一眼見你,仿佛已與你相識,三生三世。
莫不是我們前生老將遠行,彌留時說好,
此生此時此地,我們再續?
若不是,為何上天讓我, 又遇見你。
你卻不知,無論時間黑白,時空距離,
我的心,再也無法,離你而去。
而眼前,黃月孤動心之情無以言表,但嘴上窘迫到又不知如何說話。
吉衣見黃月孤隻呆呆的注視著自己,頓時滿面嬌紅,垂目俯首,緩緩道,“黃將軍剛提到是來為家母拿藥,是不是……”
黃月孤恍然,道,“對對對,吉衣姑娘,月孤暫且告辭,若不嫌煩擾,明日月孤再來聽姑娘琴聲。”
吉衣俯首低額,梨窩淺笑,柔聲道,“將軍不忙即可。”
黃月孤見吉衣嘴角含笑,煞是好看,如吃蜜糖,心中舒展開來,急切盼望明日到來。
待黃月孤歸府後,親奉湯藥侍母,照顧半晌。
是夜,黃月孤從府中受教歸來,繞了一個遠,也不知自己什麽思路,信馬由韁,不自覺的又走到吉衣小院外。馬一駐蹄,自己才恍然醒來,驚歎戰馬是如何把自己帶到這裡的。
剛想掉轉馬首,又自停駐。
在黑暗之中,黃月孤聽得樂曲之音,仿佛看到氤氳湖面染出一支畫舫,朦朧煙霧,畫舫船頭端坐一位婀娜嬌柔的江南女子,玉面精致,雲髻高聳,絲鬢貼面,懷抱琵琶,露出半截羊脂臂,蔥彈淺唱,濃儂吳越音,婉轉入耳情,波動心中漣漪。
猶如回到夢的最深處,又猶如世界的最盡頭。
黃月孤如癡一般,嘴上含笑,傾聽聲樂。不自覺的隨樂輕聲哼唱。
天地間,好似無時間,無晝夜,無冷暖,無饑飽。
唯有映窗剪影,耳邊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