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一個小小的官婢,還妄想正嫁入公侯家,癡人說夢!”
“這是何人惹老母生氣?”黃月孤滿面春光的步入廳堂,還未到就聽到黃母大聲怒斥。
黃月孤進來也不等黃母說話,便走到黃母座位一側,俯下身,雙手親昵的搭在黃母雙肩,又是揉捏,又是輕捶,道,“天水的時蔬果肉不合胃口,還是天氣居所不適,或是院子太小,沒有活動筋骨的練武場,把我娘親憋壞了。”言罷,自顧自笑起來。
“哼!”黃母別過頭,不理會黃月孤。
“這……是家裡婢女不聽使喚,還是……”黃月孤繼續賠笑道,“看把我娘親氣的。”
黃月孤抬起臉,看著一旁的婢女柔兒,柔聲問道,“柔兒,這是誰惹老太太生氣了?”
柔兒還未開口,黃母先搭腔道,“還有誰,整個黃府上上下下,都順心順意,就你個癡兒。”
黃月孤困惑不解,作冤枉無辜狀,苦笑道,“孩兒冤枉,孩兒一天三次拜見奉茶,娘親何故埋怨孩兒?”
黃母別回頭,瞪著黃月孤道,“你昨日晌午,身在何處?”
“昨日孩兒替母抓藥,然後……”黃月孤思想道,“在這西北之地,聞吳越之音,遇江南故人,多攀談了幾句而已。”
黃母又別過頭,故意不去看黃月孤,問道,“然後呢?”
黃月孤聽出今早母親情緒不對,只是不知何故,小心翼翼道,“故人琴瑟優美,音律呢喃……”
“那個婢女是否親口說要嫁入公侯家?”黃母不等黃月孤說完,便氣憤憤問道。
“母親,”黃月孤一頭霧水,道,“孩兒真不知您所說,什麽婢女,什麽公侯。”
“哼!”黃母一臉不悅,道,“子余都跟我說了。”
黃月孤一臉無辜狀,道,“孩兒真不知情。”
黃母努力平複心情,問道,“昨日你遇的女子,是否心向往之?”
黃月孤聞言恍然大悟,定然是黃子余將昨日相遇吉衣之事告之黃母,於是一面更加殷勤,替黃母揉捏肩臂,一面道,“娘親,您總是怨孩兒這些年在外奔波,該成家室,如今孩兒找到意中人,母親該高興才是。”
“哼,高興?”黃母冷冷道,“等你做了三公,老娘再娶媳婦兒?”
黃月孤雖然不知老母為何一直提到“三公”,想來其中定有曲直,才引老母這般生氣,於是恭敬問道,“孩兒不知娘親所言就裡,還祈娘親告之實情?”
黃母冷笑道,“子余昨日聽那個老糟婆說道,她家姑娘要嫁隻嫁三公。”
黃月孤聞言,心中先是一沉,仍替吉衣解釋道,“也許只是那位婆婆故意刁難,並非吉衣姑娘本意。”
“老娘可不管她本意如何,一個伶優出身,又是陪嫁之人,本就是最低一等。說到底,連老娘的丫頭柔兒都不如,竟然還大言不慚的妄想嫁入公侯家。”黃母怒氣未消道,“還一個,她的屬相不好。自古以來,此屬相之人,多災多難,上克父母,下克兒孫,我便是此屬相的,你看我當年克死你爹,又害的家道中落,你再找個這樣女子,命運多舛,黃家如何為繼?”
黃月孤輕聲道,“爹能找娘親,我為何不能尋吉衣?”
黃母怒道,“先人之錯,本要警戒後人,後人不知悔改,難道要錯上加錯,再累黃家?”
黃月孤見黃母生氣,俯首低聲,道,“這生肖之物,隻當閨門消遣,哪裡能決定人生命運?”
“放肆!!!”黃母大力掃下桌上茶盞,盛怒道,“給老娘滾出去!!!”
黃家門吏剛走到堂外,聽到黃母發作,也不敢近前,也不敢退去。見黃月孤臉色鐵青的從堂內退出來,隻好上前小心翼翼道,“將軍,唐公子來了。”
黃月孤一聽唐子明來了,如遇救星,在門吏耳邊耳語幾句,便獨自離去。
柔兒正在安撫黃母,兩三個婢女收拾殘局。
門吏進堂稟報,有客拜見。
“伯母,子明來看您了。”唐子明在堂外階下見黃母迎出來,三五疾步,還未到跟前,單膝抱拳便拜。
黃母一掃陰霾,甚是高興,道,“子明,快快起來,快快起來,長久不見,讓老身甚是想念啊。”
黃母扶起唐子明,道,“快讓老身好好看看,嘖嘖,真是越長越俊秀了。”
唐子明看黃老夫人時,年逾五十,面容雖多褶皺,神色卻不見老態,銀發梳整,眼神炯炯,腿腳利爽,行走帶風。想來年輕時,定是位文武雙全的奇女子,道,“子明長久未問安,今日一見,伯母越發年輕了。”
黃母開懷大笑,輕撫唐子明肩背,領其進堂,一邊道,“老嘍老嘍。”
一入堂,唐子明眼神會意,身後家將韋陀將禮數錦盒擺在明面,然後道,“伯母,行軍前來,身無細物,只有這些薄禮。”唐子明一一指去,道,“這是黑青靈芝,這是烏骨雞,哦,還有一包養顏珍珠。”
“好好,”黃母心中感悅,命柔兒收下禮物,道,“難得子明費心。”
兩方入席,飲了香茗。
“子明鬥膽一問,適才是否月孤惹您老人家生氣?”唐子明試探問道。
“子明所問無礙,“黃母道,“昨日他替老身去拿藥,不期遇見一個流落到此的江南伶優,想是一見如故,這本無傷大雅。可她那個貼身老糟婆說什麽嫁隻嫁公侯家,哼,一個卑賤之奴,也不稱稱自己幾斤幾兩,若能入我黃家當個妾,都是她先人給她修來的天大陰福。還矯揉造作,妄想攀龍附鳳之事。”
唐子明寬慰道,“伯母切莫氣壞身子,想來那老媼只是戲言,伯母何必為虛妄之言而惱怒。”
黃母細細忖度,道,“子明之言,也不無道理。”
唐子明問道,“月孤現在身在何處?”
“被老身罵到東廂房了,你且去看看。”黃母又道,“老身已命人備下飯菜,子明晌午就在這裡將就一下。”
“不敢有違伯母之命。”唐子明一拜退下。
黃月孤怏怏退下後,命人找來黃子余。
黃月孤見黃子余來到,急忙問道,“昨日你與吉衣家何婆婆談話,說吉衣隻嫁三公可是千真萬確?”
黃子余道,“子余絕不說謊。”
“那你為何不在回來路上告知於我?”黃月孤急問道。
“當時子余只是與那老婆婆說些閑話,以為並非重要之事,所以並未放在心上,也無從與將軍談起。”黃子余道,“只是子余回來後,老夫人叫我過去問話,子余才將這段閑話學與老夫人。”
黃月孤聞言,默然良久。
若是伊人非三公之位不嫁,我如何與其長久。
想著想著,神情黯淡下來。
此事也萬萬不能同吉衣提起,若此事坐實,那幻想定然泯滅。
正在思索間,唐子明來到。
黃月孤於是將昨日之事原原本本跟唐子明細講一遍。
唐子明道,“雖未謀面,但想來吉衣姑娘不會是這種短淺勢利之人。”
黃月孤感激道,“我也是這般肯定。”
唐子明道,“我已安慰過伯母,中間肯定有誤會,月孤可今日前去問清吉衣姑娘。”
黃月孤聞言,一停頓,道,“我正有此意。”
唐子明又道,“今晚雷公私設家宴,可否宴請月孤?”
黃月孤道,“還未收到宴帖。”
唐子明哦了一聲,道,“下午還需早去,已備赴宴。”
兩人又談些閑話,午飯時,黃月孤向黃母請罪,唐子明也在一旁幫襯,黃母這才氣順。又著韋陀及黃家眾家將一齊上案,一大家子人團團圓圓吃了頓飯。
吃罷午飯,唐子明陪黃母下了會棋,待黃母午睡,才與黃月孤一同離去。待行至岔道口,二人又言語兩句,打馬分別。
黃月孤的心早就飛到了吉衣小院。
剛到院外,遠遠就見伊人在院中,來回踱步,似有心事。
黃月孤忽然心跳加速,正了正衣冠,遠遠下馬,步行到扉門前。
吉衣看到來人時,也是喜悅得緊,快步飄至,打開扉門,將其讓進。
“吉衣還道黃將軍軍務繁忙,今日不會來了。”伊人梨窩淺淺,神情明媚若春。
黃月孤心中甚是欣喜,但嘴上卻不知說些什麽,只是問道,“何婆婆未在?”
“何婆婆先去雷府調試樂器音色。”吉衣輕笑道,“你當她是個老人家,剛來時,經常有地痞騷擾,婆婆一手一個,全部扔出院子,後被地痞反告,婆婆也是據理力爭。不過卻是刀子嘴豆腐心,將軍莫要生她昨日之氣。”
“怎敢怎敢,”黃月孤笑道,“想不到是個厲害角色。”
黃月孤心下緊張,不知該不該問,吉衣聰慧敏銳,看出黃月孤今日神色不對,問道,“將軍今日有心事?”
黃月孤終不敢問出,只是道,“後日大軍即將出征,不知何時才有耳福再聞吉衣姑娘琴瑟之聲……再見吉衣姑娘安好。”
吉衣聞言,低首不語。
二人定在當場。
黃月孤知自己說錯話,本想解釋,可越想說越不知從何說起。
吉衣哀淡道,“將軍該當馳騁沙場,建功立業。吉衣只是遺世浮萍,怎勞將軍惦念。”
“不不,”黃月孤緊張道,“吉衣姑娘這般好,月孤只是……”
吉衣破傷為笑,道,“不若吉衣把今晚要彈的琴曲先彈於將軍鑒賞,還望將軍指正。”
黃月孤見伊人無論哀樂各如一副美畫,看得癡了,欣然道,“指正不敢。”
仙子撫琴,天籟靡音。
一曲彈吧,黃月孤才緩解緊張之感,與吉衣越聊越深。
相逢一日,便如一生。
美妙時光如健馬過淺壑,一躍而逝。
不知不覺,半晌已過,日將西斜,該是歸去。
吉衣道,“將軍明日可早來,吉衣會做咱們江南桂花糕點,請將軍一嘗。”
黃月孤道,“月孤定會早到。”
吉衣將黃月孤送出扉門。
黃月孤回身,注視吉衣,隻道,“吉衣……”
吉衣抬眼望向黃月孤。
兩人似是第一次對視,又好似早已熟知,千百年的對視。
刹那即是永恆,一望亙古不變。
是夜,雷府家宴。
雷丘與黯流坐下首及下首次席,與王國城、唐子明對飲,只是空出北面高座。
王國城道,“雷公他老人家為國事操勞成疾,國城特備十支千年雪參,以為補養。”
“王統帥費心。”雷丘命內侍收下,笑道,“歌舞。”
舞池主舞女子,衣著華彩輕紗,裸腳輕盈而來,低首一個萬福,淺露細致鎖骨和兩座隱隱圓潤白皙山峰。抬首後,面容嬌嫩,眉目邊一顆淚痣,更添嫵媚,還未飲酒,王國城便醉了。
從廳門兩側,鯉趨而入一群伴舞女子,各各搖曳生姿,此舞頗有江南風調,絕不似落月坡露天席時,塞外風騷。
王國城醉眼看去,倒是奏樂女子中,有一妙人,生的不說美豔,但冰肌玉膚,說不盡的溫婉柔情,一瞥一笑,那股淡淡的清新氣質,卻把他吸引住。
酒過三巡,眼神愈加放肆,直勾勾盯著樂隊琴師。
雷丘笑道,“剛剛三兩杯酒,王統帥莫不是醉了?”
“飲酒豈會醉?最怕飲酒之時觀舞,那是必醉無疑了。”王國城言罷,眾人縱笑。
雷丘朗笑道,“若是看上哪個,王統帥可領去。”
王國城道,“國城怎敢挑選雷府歌妓。”
雷丘哈哈大笑,道,“無礙無礙。”
王國城會心一笑,醉道,“國城敬雷將軍一杯。”
晚宴將盡,歌舞換了幾波,樂隊即將散去時,王國城踩著醉步,走向撫琴樂師。
歸來路上,忽起大風。王國城及至官邸。
路過軍師廂房,見還有燭火亮著,便醉步入內。
善毀見王國城又醉酒歸來,甚是不悅,道,“將軍切莫以一時之歡,因小失大。”
王國城並未在意, 由隨行軍士攙著,醉笑道,“先生真是多慮了,國城不過就是承雷公美意,納妾而已。如此小事,談也無味。”
善毀劇烈咳嗽,話不成句道,“女子之禍,甚於兵甲。”
說女子成禍,王國城就像聽到了一個笑話,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心中暗暗蔑視,善毀不知何故,真是越來越小心謹慎。身居隴南時,位卑言輕,飲酒尋花,也不見善毀多言,如今反而是我當了統帥,愈加小心,看來真是老了。
王國城面帶紅暈,推開軍士,左手挎著善毀肩膀,腳步飄忽,道,“善毀先生此次言重了。雷公親授,天子待救,何人敢奪我統帥之位。”
善毀本就單薄佝僂,被王國城摟挎著不住搖晃。王國城說到“統”字時,更是將口中唾液混著殘菜穢酒噴在善毀胡須和臉上。
“將軍切莫讓龍角守城之事再發生!”善毀臉色漲紅,用枯手擦去面上王國城的口津。
王國城一步三搖,扶著善毀瘦弱的肩膀,善毀如何能撐得起這高瘦但全身壓下來的重量。
“貼身護衛!”善毀嘶啞的呼叫。
護衛們進來攙扶住王國城,這時王國城胃裡有了反應,大口吐在了善毀整齊的案幾上,竹簡、羊皮紙、筆墨盡數被穢物沾上,腥臭之氣散發出來。
善毀待王國城被攙走,晚風吹進軍師房,案幾上忽明忽暗的弱光,將善毀佝僂的背影在慘白的牆壁上映的忽大忽小。
善毀輕歎自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難移。豎子舊病又發,我等命運將如這案幾,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