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一刻,雷府宴廳。
主廳高六丈三,深二十四丈,闊一十五丈。廳內,三十六根廳柱竟足有半丈粗細,如天神威嚴矗立,仿佛直抵雲端。覆盆柱腳,神獸雕飾,三十六根柱腳,樣樣不同,每九根刻各態朱雀玄武,青龍白虎。柱身朱紅透亮,三十六條金龍,蜿蜒盤繞,龍爪抓踩祥雲,龍須瀟灑四散,遊至柱頭,群龍龍首下視,或深情凝望,或怒目咄咄,或折首窺看,或側目傲慢,神態各異,栩栩若生。
柱頭連接藻井天花,有浮雕祥雲遮掩。廣闊藻井,由不均勻高低白漆雲霧組成,仿佛頭頂便是天空積雲,若是久觀,瑞靄仿佛真雲,竟然有流動之感。廳頂中心,一顆巨大烏金龍頭下探,龍目由兩顆明珠鑲嵌,極光明耀,照亮整個大廳。片片鱗甲,光澤鋥亮。龍髯垂下,徐徐若動。龍首神態睥睨,領三十六條小龍,作吞吐狀,是曰吞雲。
廳內大理石鋪地,中軸線再覆波斯錦毯,秀繪異域仙花吉獸。毯上中心線上,每隔三丈,置香爐寶鼎,清幽仙氣,嫋嫋而升,繚繞大廳。毯左右各兩排案幾,前排為黨首或要人所設,後排為家將及隨從所設。案幾與案幾之間有銅質跪拜女奴手托宮燈輔助照明,造型逼真,神態諂媚。
食案之上,彩色綢布覆幾,銀箸銀盤,玉碗金匙。水晶高腳杯,瓷製杯托筷枕。又有五味調羹,時令果蔬,特色糕點,開胃清湯。望之使人色悅,嗅之令人生津。
四處又點綴暖玉珍寶,輕紗朱幔。燭台白蠟,星星點點。
廳主座之位,坐北朝南,比眾人座位略高,而位於大廳台基之上。
夜宴開啟之前,雷丘將九家天子黨與天水權貴相互介紹,天子黨以為貴賓,雷府上下及天水權貴以為東道。
“王統帥、列位將軍,我主雷公戌時剛剛服藥,此時正在沐浴梳妝,恐戌時二刻夜宴不能親自啟席,稍晚才能移步至此。況且府上酒食粗澀,歌舞凡庸,還望諸位見諒。”雷丘換了身便裝,但虯髯勁服難掩武將風范,他坐宴廳東側第一位,奉杯而立,向王國城示意下,西南望向群雄,朗朗而道,“這杯我且替我主雷公賠罪。”
還未等眾人應答,一杯酒三五大口已下肚。酒水順濃密絡腮而下,杯身倒轉,無一滴流出,遂用護腕擦拭胡須酒漬,再望眾人。
廳內眾人忙起身,口中稱怎敢怎敢。端起杯子,回敬雷丘,開始痛飲。
雷府的酒本就是天下聞名的烈酒,人稱“鬼不飲”。絕大多數普通人因為酒入口的灼燒感而滴酒難飲,一些自持酒量了得的人,慢慢小酌,尚且二兩便醉,燒心燒肺。而雷府更絕的是酒杯,說是酒杯,不若說是海碗大的水晶高腳杯。廣口胖肚,透明可見。一斤一杯,誰飲多少,立見分曉。
來赴宴的大都腹中空空,一上來便要滿飲一斤的烈酒,著實痛苦。有的慢飲輕酌,一口一個痛苦的臉色,約莫宴席散場都喝不完;有的想學雷丘大口大口的飲,第一口剛燒了心肺,第二口直接噴了出來,被膳食小宦扶下去吐胃酸;更有甚者,飲完後,直接吐血,還未吃席便回家養病。
王國城隻覺酒一入口,綿香沁入心肺,心中反而更加透亮,並無他人那般飲烈酒的痛苦感,於是也三五口下肚,倒轉杯身,以示敬意。
眾人見王國城這般,無不暗暗佩服,沒有辱沒天子黨統帥之名。
第二個喝完的是天子黨黨首黯流。黯流赤淋淋的雙眼環視痛苦的眾人,回身看了看自家家將盲眼、重耳等人,都一一飲盡,滿意的點點頭。再側著頭,抬起下巴,斜著眼,望向雷丘,像是示威。
西側前排案幾跪坐者,畢竟貴為天子黨首領,無論有無酒量,也不能失了身份。而後排家將們更是征戰沙場,萬裡挑一,不吝生死之人,都慢慢將第一杯飲盡。
唐子明心中想著,出發前,彌先生就說道,當年他陪爹爹到雷府赴宴,猜測過,這雷府之酒,烈如炎火,但酒中也有玄機:自家陪客家將本就善飲,更何況喝的都是稀釋後的烈酒。而客人酌的是名副其實的“鬼不飲”,只是其他人多不知情,自然難飲。
雷丘道,“現在戌時二刻已到,匙箸杯盞,五味調料已上,冷熱湯菜相繼,歌舞伶伎不斷,眾位將軍及家將,列為鄉老及隨客,可歡食暢飲。”
大廳中眾人撫掌雀躍。
雷丘又道,“前些日子,大宛贈送我主葡萄美酒若乾桶,今日與眾共享。”
眾人聞言,同聲歡呼。
雷府膳食婢女魚貫而入,先撤下“鬼不飲,”再奉上葡萄美酒,並依次擺上各色美食,以天水名菜為主,輔以各地珍饈,井然有序。
琴樂班拉開家什,歌舞團婀娜而入。
赴宴眾人,一有美酒佳肴,以飽口舌欲,二有歌舞伶優,以飽眼耳欲。
只因天子黨眾黨首家將們平日裡操演比武,行軍作戰,既枯燥又危險,對上對下,均是一副嚴態。此刻雷公還未來到,更使眾黨首如長輩外出,一群孩童看家,酒局一開,歡鬧非凡。開始時賓主之間還彬彬有禮,相互認知敬酒,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談笑之情,盡在其中。到後來,酒過三巡,宴席升溫,席間暢笑打開,眾人再無黨首威儀,各個紅光滿面,醜態畢出。人人臉上笑著,心中樂著,平日裡,有小摩擦,也是借著酒宴,一笑了了,不時便指天指地,稱兄道弟。
趙前尖瘦的臉頰,油光滿面,八字胡上沾著肉漬,一手握著羊羔嫩腿,一手執葡萄美酒,尖聲提議道,“不如我等玩射覆如何,趙某最是愛猜。”
“玩毛筆啊玩,”黯流血紅的雙眼盯著趙前,從桌下薅出些東西,用眼前帶有剩湯汁的碗將其扣住,也不顧湯汁撒了一桌,神情怪異,問道,“你猜猜這裡面是什麽?”
趙前搖晃身體,還一本正經,為難道,“黯將軍,可有提示?”
“汝母,你有我也有。”黯流耐不住性子催促道,“猜吧,快些。”
趙前思索片刻,醉道,“趙某實在不知,還請黯兄揭開謎底。”
黯流撕咬一塊血紅腥肉,嘴中嗚央唔央道,“先飲了杯中酒。”
趙前打一個嗝,搖搖擺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飲罷,盯著黯流。
“毛發。”
眾人哄堂大笑。
宇文鎧會心慈笑,道,“大軍出征在即,手上弓箭不可生疏,不若我等投壺可好?”
夏月朗不悅道,“那枕文梁必定為投壺魁首,比有何意?”
宇文鎧圓場道,“那就有勞枕將軍擔任司射一職,為我等仲裁。”
枕文梁順言道,“末將願為眾將軍執令。”
雷丘看眾人有意投壺,道,“不若九家天子黨一組,我雷府及鄉黨一組,各出九人,分別投壺,總投進數多者一方勝,敗者罰各執樂器,當眾獻歌,眾位意下如何?”
夏月朗搶道,“妙妙妙,就按雷丘所言。”
天水權貴也隨聲附和雷丘。
於是東道一隊為雷府三將,雷丘,秦廣揚,百裡繁星及六名天水權貴。賓客一隊為九名天子黨首。
雷丘道,“眾位將軍本是征戰沙場英雄,引弓射箭,百步穿楊,我看這投壺該增設難度,才可分出勝負。”
眾人道,“全憑雷將軍增改。”
雷丘思索片刻道,“凡征戰沙場者,需蒙眼,再俯身頭抵短木,旋走十匝,停下後,人與箭壺相距五丈,司射持金匙,輕擊壺口,投射之人再聽聲而發。余下鄉黨隨客,不諳此道者,可省去此些規則,三丈而投。眾位以為如何?”
眾人以為善。
“好,”雷丘於是又指認司射,並對身邊伺候宴席的膳食小宦們道,“上箭桶,箭壺。”
眾人紛紛離席,歌舞暫退,音樂漸弱。
片刻,雷府兩名膳食小宦抬上來一隻廣口細頸大腹的銅壺,置於雷丘示意地點。又有四名小宦分別抬來兩桶箭,相距銅壺約五丈。
夏月朗踱過來,看投壺所用箭矢,用棘木製成,形直而重,箭矢頭為橡皮包裹,富有彈性,就想試手。家將咆哮抱著箭桶,夏月朗左手背負身後,目測遠近,隨手瀟灑一擲,入壺無聲。試手後,感覺自來。於是右手抽箭投箭,箭入壺中。如此反覆,又連中一十三支箭,期間並無停頓,一氣呵成,說不盡的風流瀟灑。眾人無不撫掌喝彩,暗暗讚歎。
眾人亦紛紛試手後,兩邊分好順序準備。
雷丘問道,“何人先擲?”
“我先來。”黯流推開短木附近小宦,搖晃道。
黯流用手指了下頭部,小宦趕忙為黯流蒙上雙目。另一個小宦將短木遞於黯流手中。
黯流俯下身,頭抵短木,搖搖晃晃,繞了十匝。轉完後,差些跌倒,兩名小宦趕緊上前一人一個手臂攙扶住。待黯流站定,一手一個,將兩個小宦甩出兩三丈。
司射此時持金匙輕擊箭壺壺口。
黯流早已失了方向,罵了聲汝母,輕聲自言自語道,何人置的壺,定要吃了他。將一旁膳食小宦們嚇的面如土色。黯流心中辨明了聲音來源,就手腳並用,去試探摸索箭桶位置,只是動作略大,將一桶箭不小心踢翻,想必另一桶就在附近,也不管第一桶,心中急躁,不小心將第二桶也踢翻。
眾人想笑卻不敢笑出聲。
黯流心中不住暗罵,隻好俯下身,摸起倒地箭矢,朝著大概的方向擲去,竟然擲中五箭,其中有一支是手速略急,本來要進壺的,被後一支擋了出去。拋完九箭也不等司射報數,自己摘了眼罩,看了看壺中箭矢,又罵了聲,向後面家將重耳使了個眼色,重耳擲過來一塊淋血腥肉,也不顧旁人,大快朵頤起來。
“黯將軍投中五箭。”
輪到一名天水權貴正面擲箭。也不知為何,權貴頭上冒汗,一連九箭,左右偏出七支,唯中兩支。怯懦懦退後,再不敢向前觀看。
“天水王氏投中兩箭。”
此後賓主輪流投射,賓客一組前七輪共射中四十三支,東道一組前七輪共射中三十九支。
該到夏月朗時,面露得色,對雷丘道,“天子黨就剩孤與枕文梁,不若就此結束,爾等認個輸,權當輸了一箭。”
“夏國舅盡是寬善之言,貴隊領先鄙隊四箭,而國舅與枕將軍定是全中。我剩兩將,弓弦技疏,縱然偷巧全中,亦是輸了,”雷丘慢慢道,“然國舅與枕將軍神技,定是要一睹才可。”
眾人幫腔稱是。
夏月朗朗聲縱笑,道,“也罷也罷。”
膳食小宦過來蒙上夏月朗雙目,待其繞短木後,家將咆哮依然抱筒,側身對著箭壺。夏月朗本來方向略偏,但根據咆哮抱筒站立而調整方向。司射金匙擊壺,夏月朗聽到金屬相鳴之聲,第一支箭拋出竟然短而未到,眾人有些尷尬,雷丘給膳食小宦使了個眼色,小宦輕腳將箭矢輕輕拾起,放進壺中。
咆哮在一旁道,“主公,中了。”
夏月朗英俊一笑,第二支箭擲出。短而未到。
小宦複將箭矢拾起,放入壺中。
咆哮道,“複中。”
夏月朗自得其樂,第三支略長,擲在壺身,一聲咚響。
夏月朗皺眉。
雷丘怒道,“狗彘,國舅投壺,閹人怎敢碰壺!?”
膳食小宦嚇得唯唯諾諾,不知是進是退。
夏月朗不悅道,“無礙,孤再多投一箭便是。”
雷丘對小宦使眼色,小宦輕輕將壺向後移了三尺。
眾人默然,有心中笑者,只是面上面無表情。
雷丘道,“正是,國舅請投。”
夏月朗一連又投七次,皆短而無聲。小宦將那七支箭放進壺內,又向前移了三尺,將壺複原位。
“夏國舅投中九箭。”司射道。
夏月朗背負雙手,昂首傲慢,俊朗之型,引眾侍女側目窺看。
咆哮放下箭桶,替國舅摘下眼罩。
夏月朗團拜眾人,朗聲道,“孤不才,小試身手,獻醜了。”
主隊第八人,雷府家將秦廣揚,單膝跪地,將自身與箭筒與遠處箭壺形成一條直線,抽一支箭,以耳作目,擲出箭矢,箭頭碰壺口而出。投失第一箭,連中後八支。
賓隊第九人,枕文梁蒙眼旋轉後,一起身,聽到細微金屬碰撞之聲從西南方傳來,虛空去探抓箭桶,一隻手摸到後,另一隻手也尋到另一隻箭桶,輕吐一口氣,眼目雖被遮擋,但心目豁然明亮,似是已看到箭壺所在。於是左右手幾乎同時從箭桶中抽箭,右手先出,左手隨後,循環抽取,向箭壺方向擲去,一連九箭,箭弧優美,魚貫入彀。眾人眼前所見,皆驚歎服。
“枕將軍投中九箭。”
最後主隊雷府家將百裡繁星投中六箭。
雷丘對枕文梁一拜,道,“我隊輸箭,該當認罰。”
枕文梁恭敬道,“雷將軍謙讓。”
於是賓隊眾黨首們歸位,主隊眾人鼓瑟吹笙,雷丘隨節而歌。
“潔雲兮飄我家鄉,山嶽兮在我枕旁,川流不息,蕩漾童貞,純淨心腸。”
琴樂班合樂齊聲唱道,
“冷暖兮流逝去,黑白交替,時光憂傷。”
雷丘再歌。
“從軍兮伊人依別,歸來兮美人彷徨,相望不盡,淚眼婆娑,兩鬢如霜。”
眾人撫掌稱好。
正在夜宴歡鬧之際,從側門走近一位內侍小宦,在王國城耳邊耳語兩句,便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