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奇生將王國城引到一處側室,一張案幾,兩席藤榻,一盞弱光。道,“王統帥請。”
王國城跪坐下來,恭敬道,“宴席剛啟,獵奇先生便把國城喚來,想必有要事相授。”
“不瞞王統帥,我主雷公剛剛吩咐老夫一些話語,老夫便急急來尋王統帥以告知。”獵奇生道,“確有要事相求。”
“絕不敢,絕不敢,雷公有何吩咐,國城肝腦塗地,一應便是,何勞獵奇先生親自前來,還說道一個‘求’字,這萬千折煞國城。”說著王國城便在席間跪拜。
“王統帥請起,”獵奇生伸出手,點頭微笑道,“自是對我主和統帥有益之事。”
王國城神態謙謹,道,“望先生明示。”
獵奇生正襟危坐,緩緩道,“我主雷公對當年未有及時援助王統帥,每每提起,總是愧疚難當。故此次南下討逆,授將軍統帥之位。一則將軍本就是文武奇才,統帥之位實至名歸,二則是還回這個愧疚,以平心中虧欠。”
王國城誠惶誠恐道,“往事皆因國城之誤,國城對雷公只有感激,從未心生絲毫怨念。”說著,又要離席跪拜。
獵奇生擺擺手,王國城複歸原位。
“此次出征,將軍貴為統帥。天子黨征討三叛,如日月輪回,朝夕相替,乃水到渠成之事,對王統帥更是天賜良機。日後迎上歸來,必將加官進爵,”獵奇生稍稍前傾身體,盯著王國城,輕聲但一字一頓道,“位列三公。”
王國城心中一驚,以為獵奇生試探自己,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停頓一下,低下眉目,道,“國城只是雷公提拔,暫居統帥之職,不敢有任何貪功之念,更不敢與雷公,相提並論。”
獵奇生淡然道,“非也,大男子立於世,若胸無大志,與螻蟻何異。”
王國城俯首不答。
“這便是老夫想要與王統帥談論之處,如何位列三公。”獵奇生輕聲神秘,道,“今天下,三公在位,一武,一錢,一壽。三者我主雷公為武,天下兵馬弓車,我主佔盡七成,只是如今霞光逆賊盤踞東南,隱隱有分庭抗禮之勢。將軍正可借此機會替我主將此子鏟除,以絕後患。天子大軍兵臨闕月城之時,無論霞光降戰,必須全力戮殺,老少不留。”說道最後,一絲陰冷氣息吹過王國城。
王國城不禁打了個寒顫。
獵奇生正了正身,道,“王統帥若得此功績,便是成功一半。”
獵奇生話剛一完,王國城抬眼看向獵奇生。
獵奇生繼續道,“逆水公,金銀之物佔天下三成,可實際數目,據探報,足有天下七成有余,九成不足。只因私藏之物,十分難斷。南下經過逆水城時,若是逆水公不幸沾染惡疾,突然暴斃……”獵奇生說著,在身下以掌為刀。
王國城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待王統帥迎上歸朝之後,三公空缺,到那時,我主雷公再依王統帥功績,如實稟明天子。封公受爵,唾手可得。”獵奇生道,“且逆水公珍寶無數亦無價。”
王國城俯首道,“國城絕不敢私吞錙銖,定會如數封存,笑納雷公。”
獵奇生黠笑點頭,道,“至於南征路上,有一小事,便是我主雷公有求於王統帥了。”
王國城被雷公鼓動替代逆水,暗許三公,心中早已澎湃激揚,甚至有一絲不真切,但聽到雷公有求,再無疑它,真是願為其肝腦塗地,做鬼亦願為奴。急忙道,“絕不敢,絕不敢。先生莫要再嚇國城,隻言何事便可。國城縱死千萬次,而無悔。”
獵奇生這才正色道,“羊哲公,壽有三百六十九歲,其壽佔天下三成。如今依然堅朗,說句閑話,夜禦七女不在話下。此長生不老秘術,才養如今高壽。”
王國城仔細聽記。
“王統帥亦知我主雷公,一生馳騁沙場,從未畏懼。然而即便是孔武戰神,也終究敵不過時光侵蝕。近日更是舊病複發,”獵奇生直直盯著王國城,道,“我主雷公便是求羊哲長生。”
王國城呆在當場,竟然不敢接話。
“大軍先至羊哲城,小生自然會支會門徒,暗中以佐將軍,”獵奇生見王國城遲疑,也不理會他答應與否,接著道,“將軍只需從羊哲老兒處,獲得長生之法,適才言道戮殺霞光,取財逆水之事,即便均不成,亦可為三公。”
長生。
原來是為長生。
王國城終於明了雷公意圖。但事已至此,被架到統帥之位,已無法回絕。
王國城神情堅毅道,“國城盡其所能,南下不得長生,願為老天子陪葬。”
獵奇生狡笑無聲,微微點頭。
“只是國城鬥膽僭問,”王國城做難道,“為何雷公不親自向羊哲公索要,以省事端。”
獵奇生不喜道,“羊哲老兒總是給些日用補品搪塞我主,再三索問,毫無結果,又礙於三公臉面,不好明面撕破。”
“原來如此,”王國城心中已打定主意,三公高位在眼前,即使用武也要從羊哲公處搶來長生,道,“國城一定不辱使命。”
獵奇生欣慰點點頭,道,“我主雷公甚是欣賞王統帥,此次南下,想必定不會讓我主失望。”
王國城真誠感笑,心中信心徒增。自己卑微起家,輾轉艱辛,而後一路攀升,直到龍角稱王,風光無限,可轉眼便成失城罪人,差一點萬劫不複。折至隴南,原本以為自己將黯淡泯滅,不想又被奉為天子統帥,迎回天子後,更有可能坐上三公高位。
命運如此玄妙,讓人難以言表,唯有親歷者,才可品味其中甘苦。
獵奇生待王國城神遊之際,道,“王統帥早年便是天子黨首,對舊日天子黨,趙前、宇文鎧等都是老相識,但恐對新晉天子黨黨首知之不多,老夫在此特絮言幾句,還望王統帥能聽進心裡。”
王國城道,“先生金玉良言,國城必將牢記。”
獵奇生竟先說王國城,道,“王統帥有得力親信,家將惡來。老夫觀之,此子乃不出世將星,將來長至枕文梁年紀,必定與梁不弱。此乃將軍命中幸事。”
“先生錯愛。”王國城謙虛道。
獵奇生繼續道,“我雷府主將黯流,對政治不才,又好食人,為當今所謂仁義之士不恥,但王統帥亦知,絕對稱得上是一員虎將,可助將軍一臂之力,擒殺霞光。且手下眾家將皆亡命高士,手段殘忍高超,天下皆懼。雷公原本非常愛惜,不願遣其出征,只是略有擔心天子黨中,王統帥與枕文梁二位再過勇猛,在對霞光普時,難免會有損傷,故派其助戰,旨在萬無一失。此次隨同討逆,足可威懾江南。老夫也已支會黯流,遵從王統帥指揮。”
“國城必將禮遇黯將軍。”王國城心中竊喜,黯流之輩,比之魔怪,更加可怕,有此良將,賊子霞光命數將絕。
“枕文梁大名,老夫無需贅述,將軍自是知曉。此人有一半北狄血統,驍勇善戰,年少成名,是朝堂一顆冉冉升起將星,最像我主雷公年少時,他日成就,不可限量。”獵奇生放緩語速道,“只是,王統帥需小心此人,可棄可用,順勢而為。”
王國城陰然道,“國城心中明白。”
獵奇生道,“薑遲此人含蓄低調,又善修兵器,以打造軍工聞名朝野,老夫有幸與此人攀談半日,受益匪淺,將軍若要取勝,此人兵工,可使將軍如虎添翼,少受損傷。”
王國城點頭記下。
“黃月孤乃太史恭獨子,太史死後,老唐公與我主雷公皆有照看,此子心狠手辣,曾年少領軍滅族南蠻,強行歸置東濱漁民,心有城府。九家天子黨中,除黯流、枕文梁外,此子可為第三員戰將。我主多有賞識,王統帥可禮遇親近。”
王國城點頭記下。
“唐子明乃唐敬公二子,年幼時曾被龍持菊大師相中,以為救世之徒。老夫觀其面相,私心以為,此子借唐府威名,成就事業尚可,但若說救世,”獵奇生搖搖頭,繼續道,“怕是難成。”
王國城也有聽聞,只是不插話。
獵奇生繼續道,“幼時又與我主雷公二女,少主雷瑩,締交婚約。如今第一次隨軍出征,資歷尚淺,故將軍多照顧,多親近。以後也是王統帥仕途貴人。”
王國城道,“正是。”
“宇文鎧此人已到知天命之年,稍通軍事,精於心計。面目慈祥溫和,實則奸猾小人,王統帥可視其為羽翼附庸。此戰後,我主雷公將找到合適之人人,將其替代。”
王國城道,“先生明鑒。”
“趙前為人,愛財如命,眼中再無它物。若不是他能用兵事,固守幽燕之地,以抵東北夷狄。就憑他買官賣官的行徑,就算是隻貓,也已死了十次。更何況,所得好處,皆獨吞而不與我主分享,今日隨王統帥出征,最好多用此人,以消實力。”
王國城道,“國城謹記。”
“夏月朗為天子娘舅,儀表風流倜儻,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自持有國戚之威,自詡文采非凡,風流好色,恣意放縱,一旦看上哪個女子,很少能脫其魔掌。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棄一個,如伶人換衣,樂人續弦。整日為兒女情長所困,終難成大事。”獵奇生道,“此次老夫將其勸回,完全是因他‘天子國舅’之名,他若離去,勢必引起天子黨內部大亂。軍心不齊,何談討逆。”
王國城道,“正是。”
獵奇生道,“王統帥每每行事,聲色舞樂,可以國戚禮遇,但行軍打仗,不可重托。”
王國城讚佩道,“獵奇先生細微之觀,國城佩服。”
“對於外,三叛中,曹名驥善養馬,與老唐公二子唐子明、老天子侍衛太史恭之子黃月孤曾是年少舊交。空有一腔報國熱血,可文治武功倒是平平。雷公之意,能招降便招降,但招降的功績不可被其他人奪去。吳蓮乃一介文弱書生,隻通琴棋書畫,不足為慮。唯一便是霞光普,此人能征善戰,且手下猛將如雲,又好憑天時地利勝人,智謀之高,用思之巧,相當棘手。年少成名,原本是老天子威震江南的一顆棋子,只是今日不同往日,若為全局,此刻也隻好丟掉此子,”獵奇生道,“老夫以為,王統帥可假招降,然後戮死。”
王國城默默點頭。
獵奇生輕輕吐出一口氣,緩緩道,“今日之話,望王統帥記下,他日進爵封公,也不枉今日老夫口舌。”
王國城起立,來到獵奇生一側,俯首下拜,道,“國城謹記今日獵先生所言,他日末將如有飛達之日,定不忘先生今日金玉之言。”
獵奇生這次未去扶王國城,只是遞出一卷羊皮卷,道,“這是詳盡的敵我戰略布置,王統帥收好。”
王國城恭敬雙收準備接時,獵奇生忽然伸手如爪,緊握王國城手臂,探下身,一雙炙目盯著王國城,一字一頓,陰狠道,“必取長生!”
王國城迎著獵奇生如炬細目,一字一頓,重複道,“必取長生!”
獵奇生這才緩緩坐正,清淡道,“約莫我主雷公已到吞雲廳,老夫不留,王統帥請。”
王國城再拜,道,“國城告辭。”轉身走時,臉上洋溢著自信和希望。
待王國城走遠,隔壁間一個渾厚蒼老的聲音,悠悠道,“先生今日養此子,明日可能收服?”
獵奇生起立,面相隔壁聲音傳來牆壁,俯首一揖,道,“我主安心,龍角城一役,已完全馴服歸心。”
沉默一刻。
“可得長生?”
聲音拉得很長,像是期盼對方肯定的答案,像是受盡“長生”二字的折磨,更像是對“長生”無盡的渴望。
“我主放心,此子分得清孰輕孰重,天子黨大軍南下,先經羊哲城,大軍駐扎城外,實則是控制羊哲城。到那時,軟硬兼施,武理並用,可保‘長生’萬無一失。待其得長生後,門徒會立刻護送回天水。此子若有私心,立斬無赦。“
隔壁沉默良久,“良機若失,今生再無。無論犧牲誰,付出怎樣代價,此次必須拿到長生。”
“小生親自前去。”獵奇生緩了緩道。
“這道不必,反而會引起羊哲疑心,”蒼老的聲音道,“先生隨孤出去見見天子黨眾人吧。”
獵奇生聞言一揖。
投壺過後,酒又三巡,北座基台之上,首席位置依然空著,雷公還未現身。
酒酣耳熱之際,眾人醉意七八,宴上賓主,早已不再是黨首權貴,如同一群無賴色鬼一般,紛紛離席起身,有的相近而坐,竊竊私語,有的和歌伴舞,左摟右抱。管弦鍾磬,輕歌曼舞。到最後,歌姬如同牛羊肉一般,被各自帶下去。
雷丘紅黑面目,竟也開始搖晃起來,踱到到黃月孤案幾邊,見黃月孤今日飲酒不多,毫無醉意,虯髯中露出一絲淺笑,道,“黃將軍,他日功成名就,可不能忘了雷公提拔之恩。 ”
“月孤時刻銘記於心,”黃月孤起身奉樽回敬道,“只是一家老小,還望雷將軍多多照看。”
雷丘勾黃月孤肩,道,“自然,自然。”
“我師兄雷丘弓馬步車,獨擎西北,也隻比我老黯高半分手段。文梁雖威名遠播,但還是年紀尚輕。月孤雖勇猛,也不過是心狠手辣而已。若說這世上武神,唯有我主雷公!”黯流搖擺站起,閃爍赤紅的雙目,已醉不成話,說雷丘時,用杯指雷丘,說枕文梁時,用箸點文梁,說黃月孤時,用手中血肉甩黃月。最後張開雙臂,道,“想那霞光普也不過是只是個酒鬼罷了。”
眾人皆醉笑,不予理睬。
“不如黯將軍與枕將軍切磋一下,如何?”不知何人提議。
“妙、妙、妙,我天子黨以王統帥執牛耳,領天子黨大軍,有二位戰將,今日隻點到為止,趙某人開盤下注,以助雅興。”趙前已癱在案幾上,話不成句。
“末將的力氣隻用在殺敵上,怎得與自家人打鬥,趙先生此注不好。”枕文梁並無太多醉意,推脫道。
黯流滿口鉻齒閃爍,道,“唉,枕老弟,趙前這敝人提議甚好,你我二人隻做切磋,不傷和氣。雖然我老黯也喜賭,但賭注是狗屁,武藝倒可以切磋。”
枕文梁微笑一揖,道,“黯兄,小弟認輸便是。”
“你看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老黯……”
“雷公到!!!”
黯流剛想出席,一聽雷公來到,渾身一顫,酒也嚇醒一半。不敢再言,老老實實猛向嘴裡塞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