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雲夜宴已畢,黃月孤以留府受令為由,命家將先回府邸。以雷公有事暫留為由,婉拒與唐子明同歸。待夜宴賓主三三兩兩歸去後,自己獨自勒馬徐行,任由坐騎行駛在黑暗中,漫無目的。
整個夜宴始終,黃月孤肉身雖在,但心中隻想吉衣。越是到離別之時,心中越是莫名惴惴,宴間胡亂投壺敬酒,冷眼看著周身變幻,即使提到自己,也是強打精神回應。
夜路神遊未定,不知不覺間,戰馬又停在了吉衣院外,方才驚醒。
黃月孤心下猶豫再三,在院外幾次掉轉馬首,又掉轉回來。如此遠遠逡巡,又繞院六七匝而未入。往日裡,面對敵軍萬千,毅然迎擊而毫無懼色,可今日一扇木扉柴門卻如銅牆鐵壁般,不可逾越。
如同一個羞澀小生,怯於走近姑娘窗前。
黃月孤終於駐馬,長舒一口氣,望見院內瓦房,一盞橘黃光暈透過紗窗,投射下一剪窈窕倩影。
光影動作微小,想是在繡織,亦或是用針輕撥發絲。偶爾用手去面上擦拭,難道是眼淚?一位老媼光影倒是走來走去,像是倒水勞作,坐到床邊,身體前傾,像在敘述。
黃月孤思緒已亂,想進,又不敢,心下極度矛盾,不知如何是好。如此這般,呆呆看了足有半個時辰,幾次鼓足勇氣,想要進去一見,又怏怏退下來。
想著自己非公非侯,若進去,挨何婆婆一頓數落,迎頭冷水不說,此刻又是黑夜,讓旁人撞到,懷疑品性不端還是其次,若此事傳揚出去,自己倒無懼流言,可吉衣姑娘青白,恐將玷汙。
原本心細刁鑽的一個精明人卻犯起了糊塗。
夜,將大地天空全部染成濃墨。
然而天地俞黑,那朦朧中的光暈俞加珍貴。
那是黃月孤的整個世界。
不遠處忽然有嘚嘚馬蹄聲由遠及近,黃月孤竟未聽到,直到來者騎到眼前時,黃月孤才輕聲驚呼。對方的面目雖然看不清楚,但自己手已輕輕抽動刀柄,話語中流露出狠毒之意,問道,“何人!?”
“將軍,小柏猜測將軍也是在這裡,”原是黃家家將空陵柏,道,“子時五刻,老夫人見將軍還未歸來,便遣我等去雷府打聽守候。鍾離領黃家兄弟子余、子情、子未去了雷府,小柏猜測將軍是來此處,故繞遠道,勒馬來尋,不期將軍果在。”
黃月孤送回刀,吞吞吐吐道,“我歸來晚了,但還精神,便夜賞天水,胡亂走來。不知怎的,就到了吉衣姑娘院前,這般湊巧……”
空陵柏早猜透黃月孤心事,只是道,“今日已太晚,若徑直入吉衣姑娘宅院甚是不妥,將軍在此久等也不是辦法,不如現在回去,見了老夫人,也讓老人家心安,待明日還未聚雷府前,將軍早早來到,與吉衣姑娘,再敘別離,為時未晚。”
“小柏所言,深得我意。”黃月孤黑暗中點頭讚道,“好,咱們這便回府邸,再吩咐下人將外出家將召回。”
天地玄夜,卻將光暈襯托的如溫暖唯一,聖潔明亮。
兩匹戰馬默默離開,埋入黑暗。
原以為是開始,卻不知是終了。
黃月孤更不曾想到,從此之後,
與君今一別,萬古如長夜。
待到卯時一刻,大地還未醒來,黃月孤一夜未眠,終於熬過五更天,早早將空陵柏與黃子余叫醒,精心梳妝打扮一番,著黃家家傳寶甲,腰懸黃月寶刀。親自喂過戰馬,又催二人速速打扮,待到卯時三刻,天剛擦亮,空氣中爽朗如永夜久眠,黃月孤早早來拜見母親,黃母也有早起習慣,見其子一身打扮後,神似丈夫,一邊惆悵若失,一邊欣喜涕淚。想想兒子又要遠赴江南,喜淚又要變成苦淚,一時哭了兩場。黃月孤一邊安慰母親,一邊心中焦急。
黃母慢慢哭完又是細細叮囑,叫來眾家將,隻留黃子情護身,其余空陵柏、鍾離騷、黃子余、黃子未、黃蚺、及看守軍營的黃子了,皆同黃月孤去。
黃月孤堅持讓黃家首將黃子了留下護母。
黃母怒道,“你老娘半身已埋入黃土,有何好護,子了之能,足可助你一臂之力,將來建功立業,重耀門楣。你現在卻要將最鋒利的刀劍留下來看守破屋,而不用於征戰,癡蠢兒,不孝兒!”
黃月孤見母親生氣,才不再堅持。
黃母又是將黃家家將一一訓話叮囑。話到最後,甚至開始吩咐身後事,子情、子未年紀尚輕,聽黃母這般,竟要落淚。
黃母厲聲道,“生老病死,自然之道,何故垂淚,學我婦人!”
二人低下頭。
直到辰時,黃母才將所有話一股腦說完,好似還未言盡的樣子,只是端詳黃月孤,神情柔和下來,點點頭,道,“太史家三代忠烈,才得賜姓。此次南下,即便舍棄性命也要護我天子歸來。娘一直在你身後看著你。”
黃月孤心中一酸,隻叫了一聲“娘”,低下頭,難以言語。
黃母道,“大丈夫立於世,唯有濺血,豈能流淚!”
出了府邸大門,黃月孤回身對黃母三拜九叩,上馬後再拜,轉身即走。
“將軍權且安心,天子黨江南迎上,只需數月光景。天水氣溫溫和,陽光正足,且近日老夫人身體恢復喜人,又有雷公禮遇,即使身有舊疾,亦不足為慮。”路上空陵柏安慰道,“老夫人今日之言,只不過是親子遠征,必說之話,當年將軍南下南蠻,東至東濱,皆有類似,故不必太過擔心。”
黃月孤點點頭,放下心來。現在隻想著快些見到吉衣,但又怕春晨弱風吹亂了衣著髮型,馬蹄噠噠,踩碎了思量話語。如此戰馬徐行,一邊又想著見面後如何說話,甚至想到與吉衣細談,自己竟不自覺的笑出來。只是身後眾人並未看見。
黃月孤領眾人辰時二刻行至吉衣小院,此時院落安靜如還未醒來。
黃月孤遠遠下馬,眾人亦下馬。隻領空陵柏、鍾離騷來到院落扉門前,黃月孤剛欲開口叫門,空陵柏四下探看道,“將軍,院內房中,人去屋空。”
黃月孤一驚,大叫道,“吉衣!吉衣!”無人應答,頓時感覺大事不好。躍入院內,徑直入屋,一切如故,只是伊人不再。又癡傻的‘吉衣、吉衣’的呼喚了好幾聲,尋的急了頭盔磕到門邊,磕歪,也不管。見房前屋後無人,也不扶正頭盔,回去上馬,駛到一戶鄰家,也不敲門,一腳踹開,徑直入臥室,鄰家夫妻見一位將軍模樣,面目尖削,顴骨凸出,鷹鉤鼻子,不禁寒戰驚夢。
“二位哥嫂可曾知鄰家小院一老一少去了何處?”黃月孤口中雖稱“哥嫂”,但氣勢卻陰冷。
二人早被嚇傻,抱在一起,裹著被褥,只知道搖頭。
黃月孤拔出黃月刀,緊握刀柄,直至顫抖,道,“求二位哥嫂細想。”
女人早被嚇得恐懼異常,咬著被褥,瞳孔放大,汗已濕,眼淚瞬間崩出,卻不敢出聲。
男人倒恢復了些冷靜,道,“小的早前聽到有車馬聲經過,再無它知。”
這時空陵柏才趕到,道,“將軍,小柏已遣眾人去問去找,將軍切莫心焦。”
空陵柏見黃月孤不答話,又道,“將軍。”
黃月孤這次轉回身,臉色煞白,三魂七魄,像是失了三魂,丟了六魄,目光筆直,行動木訥,走出鄰家,剛要上馬,左腳沒有踩到馬鐙,一下子重心失衡,癱摔在地上,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