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未至,長安已白。
大單於苻萇舊傷複發,薨於東宮,諡名獻哀太子。
一時間滿城盡是素縞,往來行人俱服黑紗。
秦國太子之位空懸,各方勢力暗流湧動,朝野氣氛空前緊張。
王猛正打著油紙傘,在長安街頭雨中漫步,他眉頭緊鎖,威嚴的面容上帶著一縷憂色。
他擔心的卻不是這太子之位的歸屬。
現在剛過午時,理應是長安城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
可是這幾個月前還是清苦但卻繁榮的鬧市街頭,此時卻連行人也見不到幾個,只剩下風吹落葉,雨打殘荷。
王猛在傘下回首看去,寂寥的長安城門猶如一張擇人而噬的餓獸巨口,正在悄悄吞噬著城裡生人的血肉骨髓。
城外是八千頃良田,如今已成焦土。
城內是十萬家百姓,如今嗷嗷待哺。
前任東海王苻雄的一把大火,燒退了桓征西十萬北伐大軍,也終於如他所預料的一樣,在此刻迎來了報應。
長安城內,饑荒已至!
後世的史家將在紙上顫顫巍巍的寫下一行字:是歲,秦大饑,米一升值布一匹。
簡單幾個字,道不盡的黎民血。
“嗒嗒嗒嗒……”
一陣急促的踏水聲從他背後傳來,他不用回頭就知道來人是誰。
“情況怎麽樣?”王猛沉聲問道。
身著蓑衣的來人將王猛拉到了路邊簷下避雨,摘下竹笠,露出了留著兩撇胡子的英俊面容。
“很糟。”薛強把鬥笠放到了一邊,抬頭看向簷口垂落的雨絲。
“老呂他們已經發動家族勢力籌措糧草,可是如今三秦之地到處是饑荒,即使花十倍的價格,也購買不到多少糧食。”
“我也通知了家中設在城裡的暗哨,只不過要從河東運糧到此,曠日持久。”
“更何況那周成又佔了洛陽,現在滎陽、河南到弘農一帶,各方勢力犬牙交錯,兵連禍結,賊匪四起。車隊想要平安抵達,難如登天。”
這般狀況,王猛早有預料,此時聞言卻還是輕歎了一口氣。
“你聽說了慕容燕國的事了麽?”
“這還有誰沒聽說過。”薛強也歎了一口氣。
“慕容儁發動丙戌大舉,征調天下兵馬,號稱八十萬。以上庸王慕容評為帥,都督十州軍事,陳兵洛水,震懾天下。”
“已是擺出了唯我獨尊的姿態,毫不掩飾自己要以武力壓服秦晉兩國的野心。”
“那裡局勢緊張的要命,這一條路就更不能走了。”
說完這句,兩人相對無言,周圍只剩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不斷。
“天命難違……”許久,王猛才悠悠開口。
“我輩習武修文,自詡才堪經緯、武略縱橫。可真遇到了事情,卻總是茫然無措,束手難為。”
“一人之力,有時而窮。”薛強知道自己這位師兄素有大志,向來把天下蒼生看的比什麽都重,雖是玄門羽士,卻非出世之人。
既知如今的狀況已是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也就無謂再徒自傷神。
薛強一向來灑脫的很,他悄悄轉了個話題。
“說起來,不知道昭夜那小子在涼國怎麽樣了,延烈可是每天叨叨個不停,煩的要命。”
王猛微微一笑,自己這位小師弟的心思,他怎能不知。
當下順著他的話說道:“既然師父留書說由他老人家親自出手,我們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以他老人家的手段,文熠就是去了閻羅殿上做客,他也能給拉了回來。”
“話是這麽說沒錯。”薛強想到了一件事,臉上隱隱有些憂慮。
“可我聽說當年與師父相爭的那些人中,似乎有人逃到了涼國,還扎下根來,也不知道現在都經營成了哪般氣象。”
“那時我們都還未出生,連是誰都不知道,又能從何得知?”王猛淡然道。
“不過師父他老人家既然能夠在尚未大成的一甲子之前就殺的這些人雞飛狗跳。如今他老人家無論權謀詭道還是武藝劍術,都已經超凡入聖,更不用擔心這些喪家之犬。”
“可能是我想多了。”薛強聽了對方的話,臉上表情也和緩了下來。
“這雨也不知何時才會停。”他的心情放松,又開始留意起周圍環境。
“星經有雲:天樞星暗若經七日,則大災。”
王猛仰臉看著天上不斷墜落的雨珠。
“如今秦國太子新喪,災荒四起,這場雨少說也要下足七天才夠。”
薛強想到了什麽,低聲向王猛問道:“師兄,你最近有沒有聽過這街上的讖謠?”
“什麽讖謠?”
“雨若不止,洪水必起;山如無峰,付草為王。”
“這不是他們苻家立家的讖文麽?當年蕙武皇帝原名蒲洪,就是因為這兩句讖文,才改名叫的苻洪。這事天下人盡皆知。”
“那師兄你可知道,如今這讖謠後面又多了兩句。”
“哦?這我倒未曾聽過。”王猛遲疑道。
“三羊五眼,不得長生。”薛強說話的時候,眼睛裡閃著詭秘的異彩。
……
王擢一直等著的奇跡出現了。
他從往來的流民口中得知,秦國大太子苻萇已經於幾天前死於舊傷迸裂。
而且他還聽說長安現在正在傳播著一首讖謠,最後兩句就是“三羊五眼,不得長生。”
這黑胖子的鼻子比正牌野豬都靈,立時就聞到了陰謀的味道。
對他而言,這般狀況卻是正好為其所用。
大單於一死,淮南王又困於讖謠,在王擢看來,此時他已再無生命之危。
現在他考慮的,也就不僅僅是活下去,或者送這班兄弟重返家鄉。
他想要更多。
“征虜將軍,你的隱疾可是又發作了?今天也是午時便要開始扎營嗎?”苻堅看著掀簾而入的黑胖子冷然道。
“哎~”王擢做出歉意的表情道:“咱經過這些天的休息,身子已經好的差不多了。這些天倒是讓東海王殿下費心了。”
“倒也還好。”苻堅淡淡說道:“這十幾天的路程,本王慢慢走了快兩個月,這一路上的風光怎麽看都不膩。”
“王將軍若是覺得身子還沒有好利索,何妨再多休息幾天,我們過了年再啟程也不晚?”
“這倒是沒有這個必要,咱還想著這幫弟兄都能夠回到家鄉過年呐。”王擢裝作聽不出苻堅的譏諷之意。
“那麽王將軍這次總不會是來找我下棋的吧?”
長安城裡的消息苻堅也有耳聞,他一猜就知道王擢此來是什麽目的。
在苻堅看來,如今朝中形勢正是替父報仇的最好時機,就算是王擢不來找他,他也要主動去找王擢。
果然,王擢擺出一幅害羞的樣子,小聲說道:“咱聽說這秦國大單於新喪不久。東海王殿下您身為宗親一員,若是為了咱這點小毛病滯留太久,不能及時返回長安。”
“那咱的心裡可是真的過意不去。”
“哼。”苻堅冷笑一聲。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他總算是明白了這貌似蠢笨的黑壯胖子何以能夠在四國之間優遊自若,每次改換門庭都能加官進爵,被人重用。
這個王擢當真是個奸猾似鬼的人物,半點利益都不肯錯過。
“你我之間如今已是在一條船上,即便沒有這讖文,王將軍你以為淮南王就能放的過你嗎?”
“到了這個份上,王將軍你還有什麽不可以對我直說的?”苻堅看著王擢狹窄的雙眼,徐徐問道。
王擢也不回避對方的雙眼,嘿嘿笑了兩聲,道:“殿下是個痛快人,咱也不玩虛的。”
“咱這一輩子縱橫天下,憑的就是從來沒有依靠他人。”
“只不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咱自家沒有一絲保障,想不依靠別人也是不行。”
他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整理自己的語言。
“咱想請東海王殿下給咱兩樣東西,那麽咱也就能夠放下心來,隨殿下進城面聖。”
“你要什麽?”苻堅問。
王擢注視著他明亮的雙目,正色道:“咱要的東西不多,一要當今皇始帝的千金一諾,保住咱這條小命。二要殿下您親自送這班弟兄北上賀蘭山,送他們重返故鄉。”
苻堅知道,這次便是他和這王擢之間最後的交易。這次談妥之後,他奉命調查父親死因的任務也就算是有了一個好的結果。
“只要讓我回去見過陛下,這事情應當沒有任何疑問,就是不知道王將軍準備什麽時候才讓我回長安。”
“殿下說笑了。”王擢眯著眼睛笑意晏晏。
“您乃千金之子,這三秦之地到哪裡都是來去自如。咱身為大秦的武將,只有維護主公安全的職責,哪裡敢限制殿下的人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