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眼裡閃爍著希望的光彩,年老的卻早已哭作了一團。
自司馬湣帝銜壁出降以後,足足過了快四十年光陰。
長安這座千年古城終於再一次看到了漢家的曙光。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眼前那位端坐在駿馬之上的威武男子。
桓溫率領著衛隊,坐在高頭大馬之上,對兩側的百姓視而不見,隻專心瞧著眼前的幾人。
這個沉默拘謹的老兵叫做李桂,是故趙國大司馬李農的從弟。李農和冉閔合謀滅了石家滿門,自己卻又被冉閔所算,不僅被奪了乞活軍的兵權。一家老小也無一幸存。
這個叫李桂的不僅不去給他兄長復仇,反而似乎對那冉棘奴念念不忘,方才幾句言語都流露出了對自己昔日沒有出兵支援冉魏的不滿。
若不是看在他還帶著這一千多乞活殘兵的份上,桓溫老早就叫人把他趕了出去。
這另一個人倒是有些不凡。
雖然穿著麻布短掛,如同一個樵夫,但卻儀表非凡,相貌堂堂,尤其是一雙眼睛,如同照夜星辰一般明亮。
他自稱是什麽“華陰孤峰”,想來是在江北之地頗有名聲,但是桓溫卻沒有聽說過此人。
這人從一進營帳起,就表現的毫無緊張之色,桓溫打量他,他就反過來打量桓溫。
見他如此從容,桓溫不由來了幾分興趣。反正現在他屯軍於此,靜待時機,左右也沒有什麽事,倒不如聽聽此人是個什麽來路。
桓溫在馬上伏下身子,對李桂溫言道:“李將軍,你的子弟兵渴望回歸我大晉正朔的心意,本將已經收到了。”
“這些天,你們暫且以客軍的身份駐扎在營外。”
“等到此次北伐事畢,你等就隨本將一同回荊州。現在就早點回去扎營吧。”
言罷,他向李桂揮了揮手。
李桂輕輕歎了口氣,縱然自己萬般不情願,最後卻還是得來求這個桓溫。為了這千余弟兄的性命,他隻得如此。
他向桓溫施了一禮,恭敬退了下去。
桓溫轉臉瞧著另一個人,正思考著怎麽能試探出對方的底細,又不讓對方瞧出自己感興趣。
卻見站著的那人大大咧咧的走到了自己乘馬面前,盤起雙腿席地而坐,既不抬頭也不說話,居然隨意的捉起了身上的虱子。
真有意思。看這架勢,不聊兩句是不準備讓我走了。
桓溫微笑了起來。
自古奇人多異行,不論此人是否有真才實學,單是這份氣派,便足以讓他荊州刺史、臨賀郡公、征西大將軍桓溫桓元子,多問上兩句話。
他坐在馬上低頭問道:“先生既然是來求官的,何不就此天下之勢,發表一番議論?”
“議論?如今天下不過是兩塊頑石一潭死水,又有何可以議論的?”王猛捉起一頭虱子,放在眼前瞧了瞧,磕巴一聲捏死。
對於王猛的狂悖,桓溫絲毫不以為意,他舉手攔住揚起馬鞭欲打的侍衛,依然溫言問道:“敢問先生,何為頑石與死水?”
王猛揚起臉,大聲道:“那氐秦苻健,慷慨豪邁。修德於內,使關隴之地萬民歸心,胡漢共生。”
“皇弟苻雄,多謀善戰。不足三個月便擊破杜洪、石寧,千裡直驅長安城。前年更使計中計,連破殷浩姚襄,殺敵無算。”
“太子苻萇,英勇果決。將那西戎故地治理的井井有條,將來也必是一世明君。”
“此為泰山之岩,凝實厚重。進可以鎮壓天下,退可以調和關隴氣運。”
王猛侃侃而談,旁若無人,對於晉國殷浩北伐慘敗之事沒有絲毫避諱,聽得桓溫的部下一個個都變了顏色。
桓溫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鷹隼般的雙目閃動不已。
他感覺自己真的是小瞧了來人。
“石趙一滅,鮮卑燕國興兵南下,兩年之間盡收中原之地,如今聲勢煊赫,正是如日方中。”王猛繼續說道。
“那慕容儁的十三位皇弟哪一個不是俊逸絕倫,才華橫溢之人。”
“其中又以太原王慕容恪,吳王慕容霸為最。”
“那慕容恪束發之年便獨自領軍,縱橫燕雲十六州,從無敗績。”
“慕容霸十三歲便是宗室親兵的先鋒大將,時人稱其勇冠三軍。”
“此為琇瑩美石,剖之則可得玉。”
“他日雕琢成器,便是英雄之骨!”
“至於那一潭死水……”王猛將指尖的虱子伸手彈飛,又吹了吹手指,才慢悠悠道:“……將軍是真的不知道麽?”
“好你個狂言無忌的瘋子,如此妄議國事,我看你是活膩味了!”桓溫身邊的侍衛再也忍耐不住。
這人分明就是在說我晉朝便是一潭死水。若是給晉國朝廷裡的探子聽到了,主公豈不是頃刻便有大禍上身?
他拔出腰刀,瞠目怒斥,照著地上的王猛作勢欲斬。
卻聽到錚的一聲響,桓溫手中的馬鞭架住了侍衛高高舉起的腰刀。
桓溫表情淡漠,冷冰冰的說道:“主公面前大呼小叫, 是何懲罰?”
一旁身著黑衣的軍法官連忙出聲道:“回主公,軍中喧嘩,論罪當斬!”
斬字一出口,之前舉刀的侍衛臉瞬間就白了,手中刀都幾乎拿之不住。
桓溫淡然道:“念你是初犯,下去領杖責一百。”
那侍衛翻身下馬,拜伏在地,恭敬應諾。隨後便自己牽著馬走下去領罰了。
王猛眯著眼睛,將這一切瞧在眼裡,他心裡想著。
難怪威明總說桓元子想做的是晉國的曹公,此人的行事做派,恩威並施,更不將朝廷放在眼裡,確實是頗有曹公的風范。
處理完侍衛之事,桓溫再度俯身低頭,輕聲問道:“敢問先生,我一路領軍北伐,苦心孤詣隻為興複我晉朝天下。”
“可這三秦的豪傑,只是作壁上觀,卻不來襄助,是為什麽呢?”
他就是再怎麽將司馬朝廷視若無物,也知道有些事情實在不能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議論,連忙轉移了話題。
王猛笑道:“將軍如今屯軍灞上,長安近在咫尺,天下的豪傑都在等著將軍做出最後的決斷。”
“決斷未定,他們怎敢輕易前來?”
桓溫略一沉吟道:“以先生所見,我當做何決斷?”
“哎呀~,”王猛並不答話,只是伸了一個懶腰,揉著脖子道:“一直仰著腦袋說話,脖子都酸了。”
“如今天色漸晚,要麽我們明天再聊?”
桓溫哈哈大笑,道:“來人,點起營中燈火。”
“請王先生隨我回營,我要與您秉燭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