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熠哭笑不得,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師父收他為徒的目的,只是為了得到一個免費的保姆。
如今這晉軍營外聚集而來的四方流民不知幾萬人。
連綿的破舊帳篷一眼難望其邊。
倆人這一路上看到的不單是漢人百姓,還有許多高鼻深目的羯胡。他們因為各種原因背井離鄉遠來這中華大地,卻還是免不了再度踏上流浪的旅途。
王薔打量著周圍擦肩而過的沉默人群,歎氣道:“阿爹常說,當今天下誰先找到了華夷共存之道,誰便是這天下的英主。”
“如今看來,百姓之間本就是和睦相處,又何必找那共存之道。”
“若是沒有人掀起風浪,非要把人劃個三六九等,自然也不必找什麽共存之道。”文熠輕聲道:“可惜胡人愚鈍,不知立國之道。”
“這五胡佔我中原,只是改了個名號叫做皇帝。用的卻還是以前遊牧部族的法子。”
“若是不將人分個等級,又拿什麽來賞賜他們那些驕兵悍將。”
王薔心地善良,看著這些衣衫破舊的老弱婦孺,早已心生同情,此時忍不住道:“真希望桓將軍這一趟能把胡人趕了回去,也叫這三秦之地還複昔日的郎朗乾坤。”
哪來的郎朗乾坤?文熠心裡想著:你以為那江左晉國就是什麽好世道了麽?
他不願和一個小女孩多費口舌,隻委婉道:“怕只怕是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
“說的好!”倆人身後傳來一聲喝彩。
文熠轉頭看去,卻見一個裹衣博帶的英俊少年向著兩人微笑行來。
那少年走到二人面前,拱手施了一禮,開口道:“好一句又是蒼生十年劫,能說出此言之人,絕不是碌碌之人。”
文熠還了一禮,問道:“您哪位啊?”
他到這一世的日子不久,時常會忘了這裡的語言習慣,這一句話就問的十分唐突。
少年卻毫不在意,反而抱歉道:“是在下有些冒失了。”
“在下是高平郗氏的郗超,如今忝為征西大將軍府掾。家父是南昌縣公郗愔。”
“未知二位是哪家的孩子,可否引我前往一會?”
郗超報出自己家門的時候,充滿了自豪。
可惜文熠一句也沒聽懂。
什麽吸草吸陰的?這名字可真怪。
王薔卻是立刻明白了,高平郗氏名聲極大,這少年的來頭不小。
她學著郗超的樣子,一本正經抱拳道:“在下是劇縣王氏的王薔,旁邊這個傻不愣登的是我師弟文熠,家父此時正在和桓將軍會談。”
“這會兒恐怕你見不著他。”
誰傻不愣登?文熠橫她一眼,在心裡默默哀歎。
郗超見了這小女孩憨態可掬的模樣,臉上又泛起了笑容,但一聽她說的話,立刻就不笑了。
劇縣王氏雖然自己沒有聽過,但是能和主公會談的人,豈是尋常?
看來果然是方外高人。
他的表情更顯恭敬,道:“如此也沒關系,在下是出來辦一點私事,一會回到軍營,再去拜見令尊不遲。”
郗超略一遲疑,又說道:“我這趟出營是要去拜訪一位前輩高人。二位小公子若是沒什麽事,不妨與我同行?”他並不想放倆人離開,帶著這兩個孩子,將來去拜會奇人也好有個由頭。
王薔被他一句小公子叫的心花怒放,當場就要答應。文熠連忙開口阻攔道:“這位……呃,吸草兄。”
“不知你要去見的是哪一位高人?”
郗超笑道:“便是那位‘漆道人,驚四鄰’的釋道安大師。聽說他帶了一些弟子離開鄴城,正要往長安避禍去。”
誰?文熠還是不認識,他只知道:這人離了鄴城去長安,那他娘的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麽?
王薔也不認識這人,她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著郗超,在等他的詳細介紹。她一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不認識這佛門大德也屬正常。
只是眼前這氣氛就有些尷尬了。
文熠腦筋轉的快,眼見郗超臉上露出了尷尬的表情,立刻做出驚訝狀道:“他老人家也到這兒了嗎?”
見有人搭腔,郗超才回應道:“不錯,就在前方不遠,二位隨我來吧。”
言罷,他也不管二人,自顧自當先走了開去。
文熠既然搭了話,當然也逃不過去,隻好牽著王薔的小手隨他一同前往。
……
這裡一堆散落的帳篷之間,意外的留出了一片空地。
一大群人圍坐在此,有僧有俗,有胡有漢。
一個皮膚黝黑的枯瘦和尚端坐在人群中間的大石頭上,平淡的解說著佛門精義。
“有人問老死的原因是什麽?”和尚自問自答道。
“阿難回答說:老死的原因是生,因為死是生的結果。”
“有人又問:那麽生的原因是什麽?”
“阿難回答說:生的原因就在於‘三有’。即是指欲有、色有、無色有。”
“那麽‘有’又有什麽因緣呢?”
“他回答說:“有”的因緣是受,即因為感受、體驗而產生了存在的狀態。這裡的受分為四種:苦受、樂受、不苦不樂受,以及舍受。”
文熠的腦袋和王薔的腦袋靠在了一起,嘴角掛著微笑,眼睛半開半合,神魂已是回到了21世紀正和自己的寵物狗玩鬧不停。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瘦和尚結束了講道,緩步來到了郗超身前,笑問道:“景興不在建康享福,怎麽有閑跑來看我這老和尚?”
郗超回道:“如今我正隨桓公北伐,恰聽屬下傳言說大師正在營中,所以來看一看。”
“我看此處營地過於破舊,大師不如帶弟子隨我回營中安置。”
“待我軍攻下長安城,您便可以自擇廟宇精修。”
釋道安擺手推辭道:“道安一幅老骨頭,放在哪裡都是一樣,唯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郗超肅容施禮道:“弟子受教了。”
釋道安不以為意,他轉頭瞧見了扎成一堆的文熠和王薔,又向郗超問道:“這兩位小公子是?”
郗超瞧著文熠嘴角垂下的亮晶晶的口水,一時又有些難堪。
他們倆人是異人之後,不可大聲呵斥,但道安法師面前,也不能太過失禮。
他隻得悄悄的拿腳尖去捅文熠的咯吱窩。
文熠叫他撓的咯咯直笑, 一擺手打開郗超的靴子,猛地驚醒過來,嘴裡還叫著“不二,別舔我!”
他這一醒,王薔的小腦袋失去了支撐,一個踉蹌,也醒了過來。
倆人一臉茫然的看著眼前這個笑意晏晏的黑臉和尚和滿面尷尬的郗超。
“不二是誰?”釋道安笑著問道。
“呃……是我養的一條狗,剛夢到和他玩耍來著。”文熠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方才表現的太過失敬,只能老實回答道。
“真是個有趣的名字,為什麽要叫它不二呢?”釋道安繼續問道。
那是因為我迷戀《魯邦三世》裡的峰不二子,這我能告訴你麽?
文熠腦筋急轉,隨口道:“因為大道真一不二。”
“大道何在?”釋道安問。
“身外無道。”文熠答。
“那大道可在身內?”釋道安又問。
文熠有些疑惑:這老和尚莫非就是吃草兄所說的釋道安,這是要給我面試去做他廟裡的和尚嗎?
“身內亦是無道。”他開始胡扯,機辨他不會,胡攪蠻纏卻是在行。
“身無一道,何言不二!”釋道安忽然變了臉色,怒斥道。
“寂照不二,身土不二,性修不二,真應不二。”文熠才不怕他,他太了解這些佛門高僧裝模作樣的德性。
他乾脆一口氣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帶不二的成語都報了出來,詣在以量取勝,一口氣壓倒對方。
釋道安反而笑了起來,他合掌低頭道:“大道無非實相,實相無二,亦無不二。”
“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