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被人緩緩拉開,老朽的合頁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一位年輕俊美的華服少年出現在了鄧羌的面前。
那少年微笑道:“鄧都尉,累你久等了,陛下正在裡面等著你。”
鄧羌連忙施了一禮,也不回話,疾步往殿內走去。
殿內燈火輝煌,四周主柱上掛著的燭光熠熠。
卻也掩蓋不了朱漆長案後面,那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深沉暮氣。
看他的樣貌,似乎才不過三四十歲,面容棱角分明,五官堅毅宛如石刻,下頜上的長髯依然烏黑,頭髮也梳的一絲不苟,不見一根雜色。
但他的臉色卻有些白了,衣衫也有些亂了,似乎是故意扯開了領口,好讓自己呼吸順暢。
雖然殿內燈火通明,但他看向案上文書的時候卻伏的極低,用力的眯著眼睛,眉毛都鎖在了一起,時不時還輕輕咳嗽兩聲,顯得極為疲憊。
“請陛下保重龍體。”鄧羌在五步前站住了身子。
說完了話,他深深彎腰,並不直起身來。
秦君苻建也不抬頭看他,將一封書箋隨手放在案頭,自顧自的依然在批閱奏章。
他說道:“長樂信中所說的,可是你請他寫的?”
鄧羌答道:“下官只是把事情經過向太子殿下做了匯報,這信是太子殿下自己寫的。”
苻建仍舊一邊批閱著文書,一邊說道:“你把事情經過詳細說來聽聽,一個細節也不可遺落。”
鄧羌答了一聲:“遵命。”他這才敢直起身子來,只不過雙眼依然看著地面,用低沉的聲音將前些天的事情娓娓道來。
待他說完,苻建也已處理完了文書,他一手托著腦袋倚靠在案上,眯著眼睛看向鄧羌,問道。
“這麽說來,你們只是在行軍途中遇到了這呂婆樓的兩個弟子被晉軍細作所擄,並無其他證據?”
鄧羌答道:“正是如此,所以太子殿下才讓我送來書信,請陛下裁奪。”
“就為了這點捕風捉影的線索,便要我下令全面調查漢人,長樂他還是這麽不穩重。”苻建的聲音似乎有些生氣。
鄧羌一言不發,垂手肅立。
倒是一旁的英俊少年接口道:“堂兄他一直將家父視為畢生追求的目標,此時聽聞家父忽然過世,一時難以接受。”
“所以才會顯得有些衝動而已。”
苻建歎道:“他若是隻想當個統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這般衝動自然無事。”
“可他是我秦國太子,未來的大秦皇帝,連半分任性都不可以有,又豈能有些衝動。”
那少年道:“陛下說的是,可這人心肉長,心中情緒壓抑的了一時,又怎能壓抑的了一世。”
“若不能及時宣泄,早晚會反傷了身子。”
苻建瞧了對方一眼,道:“堅頭兒,你可是在拐彎抹角的勸我好生休息,不要將哀思憋在心裡?”
那少年直言不諱道:“不錯,看到陛下現在這般模樣,家父就是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的。”
“您對家父的兄弟之情……堅頭兒感激涕零。”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是您身系天下,又豈能因此傷神勞形。”
“懇請陛下保重身體,這些奏章晚點批閱也是一樣的。”
苻建輕輕搖頭道:“五年前,你祖父去世的時候,對我倆兄弟囑咐,要我倆入主關中,佔據三秦之地,緩圖中原。”
“而今這我們剛剛在關中站穩腳跟,元長就離我而去。”
“這皆是我往日太過懶惰之故,若是我再勤奮一些,或許元長他就能看到這秦國大旗…立在…立在……”
他回憶起兄弟倆人的往事,悲傷再次襲來,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不住捶胸,連連咳嗽不止。
少年慌忙上前扶住了苻建的身子,又從案頭取過盛滿湯水的玉碗,喂到了他的嘴邊。
鄧羌站在前面一動不動,只是把頭埋的更低了點。
好一會兒,苻建才緩了過來。
他靠在少年的懷裡,緩緩向鄧羌說道:“聽說你的妻子就是雍城的人?”
鄧羌聞言,嚇了老大一跳,立馬跪在地上,俯首道:“下官此事俱是出於公心,絕不敢因為家中些許小事就乾預了國之大業。”
苻建淡淡道:“我又沒問你出於什麽目的,你慌個什麽勁。”
鄧羌在地上跪伏不動,哪裡還敢回話。
苻建自顧自道:“無論你是出於公心還是私心,胡夏一體乃是我大秦定下的立國之策,任誰都不可以破壞。”
“長生這個小崽子想要屠殺雍城百姓,我當然不會讓他得逞。”
“而長樂想要推動全面調查漢人,也絕無可能。”
他緊緊盯著鄧羌道:“你明天帶我的口諭過去,告訴長樂。”
“待晉軍撤退之後立刻去雍城接掌老三的兵權,要是去的晚了,小心老子的鞭子!”
鄧羌心中哀歎:看樣子陛下已經懷疑我是出於私心,我已是不能再去雍城了,就是不知道這城裡的百姓, 陛下準備如何解救呢?
隻讓太子趕快過去,恐怕會來不及。
他心中雖然有疑惑,卻不敢問,口稱領旨後,就要站起來退走。
哪知鄧羌剛剛站起了身子,又被苻建叫住。
“隨你一同來此的兩個呂婆樓的弟子現在何處?”他問道。
“下官已經命人在城裡陪同保護,現在應該是找客棧睡覺去了。”鄧羌老實回答道。
“你明日一早和東海王過去見那兩個孩子。”苻建吩咐道。
鄧羌突然聽到已故的東海王三字,覺得有些恍惚,他不自覺的抬起頭來,正迎上了那英俊少年明亮的雙眼。
“鄧都尉,”那少年道:“陛下是在保護你呢,你怎的還想不明白?”
鄧羌恍然大悟,連忙鞠躬道:“下官領旨!”
接著又轉向少年施了一禮:“感謝東海王提點之恩!”
眼前這位少年便是東海王苻雄的嫡長子苻堅,苻雄逝去後,自然應該由他來承襲爵位。
也只有他才是最適合調查苻雄死因的人。
他鄧羌雖然也是高門世家的子弟,可不過是個漢人。這氐人皇家宗室的事情,隨便沾上一點,他未來都將難以脫身,隨時會有性命之虞。
鄧羌退去後,苻建輕輕拍著少年的手背,溫言道:“這苻家上下,也只有你能夠體會我的苦心。”
“你這一趟去調查元長的事情,切記不可挑起胡夏之爭。”
“也不可傷了我大秦的顏面。”
他補充道。
“堅頭兒,你的任務並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