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身補丁,抱著古琴,約莫四五十歲左右。女子穿著簡樸,抱著琵琶,十七八歲年紀。乍一看,兩人神韻相似,該是父女。
只見女子跟在男子後邊,由外及裡,朝廳內的客人們挨個問上一句:“客官,要不要來首曲子下酒?”遇到眼神親善些的客人,便再補上一句:“客官,來一曲吧!”聲音懇切,意在相求。
客人們忙於吃喝閑聊,沒閑工夫搭理這父女倆。性情冷漠些的,對其視若無睹。性情溫厚些的,又覺得男子好生煩人,不由得不回復一句:“走開,誰要聽你那破曲子,吵都能吵死人。”
意思很明顯,看你倆這簡陋的外相,不堪入眼得很,聽你倆彈曲調,哪是在為喝酒助興,簡直有**份,更別說要花錢了。
說的也是。這人世間,人與人有尊卑貴賤之分,一個可天上,一個可地下。如若硬要分出個彼此來,好如中間隔著一道生死門,一個身在陽間幸幸福福,一個身在陰間苦苦淒淒。
深處戰火不斷的荊湖境內,還有資格跑來酒樓吃喝的,自是非富即貴之人,哪裡稀缺一兩個由顛沛流離的賤民彈奏的曲子。就算稀缺,那也是命兒太好,沒有辦法的事。
父女倆走近薑山這一桌,也算是最後一桌,滿懷希冀地問道:“客官,來一曲吧!”
如心見那女子雖不施粉黛,五官卻清秀的很,不免有心叫好,笑著問道:“敢問妹妹,你真能彈的一首好琴嗎?”
女子不知其意,男子代為答話道:“只求小姐聽來高興就好。”
如心問:“那敢問聽你們彈曲,多少錢一首?”
男子答道:“十文。”
這不是賤賣嗎?湘琴、薑山、劉文心、白谷、程之煥等人聽來,心頭頓時酸苦一片。
薑山說:“老伯,既是這般實惠,那就以我們這頓飯的功夫為限,你若有什麽好曲子,盡管彈來,能彈多少曲就彈多少曲,我給你五十文一曲。”
父女倆連忙欠身感謝:“多謝客官賞飯!”
男子說:“客官,我父女彈曲給他人聽,最近兩年,收的都是十文一曲。不能在你這兒收五十文一曲,做這不誠實厚道之事,還請你見諒。”
薑山笑道:“不瞞老伯,在我這裡,聽曲兒不是低賤的活兒,乃是悅心悅耳的雅事。況且滿桌都是親朋好友,讓你們彈一曲只花十文錢,有輕慢他們之意,自是要不得的。”
既是好意難卻,不如樂而受之。父女倆找好地方坐下,姑娘將十指按上琴弦,彈奏起來。
頓時,廳內琴音四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苦而不澀,清甜美滿。
除了襄王、虞美人、徐慧錦、顏如心四人,薑山等人一經聽來,腦海中立時浮現一幅清幽平和的鄉村生活景象,好不怡人。
湘琴是董琴的,這曲兒明明耳熟能詳似的,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聽過,為了不為此苦惱人來著,問薑山:“哥,你知道這是什麽曲兒嗎?”
“這是《清平樂》。”薑山微微笑了笑,接而輕聲念道,“茅屋身姿小,溪畔青青草。醉裡楚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禾溪東,中兒正織雞籠。稚子閑來無聊,暢想秋來金黃。”
那男子真沒想到,薑山雖五官端正的厲害,臉色卻半黝黑,十足粗人一個,竟有這般功底,一耳聽出自家用來取悅於人的得意之作,由衷的讚美道:“公子真是好見識。”
薑山笑道:“心頭有情,十指有感,全賴你家閨女功底好。”
男子笑問道:“那不知公子,下一曲想聽什麽?”
薑山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去悠悠。聽曲實乃人生一大樂事,好如嘴裡含糖,甜入心裡。就來首《糖多令》吧。”
《唐多令》?父女就只會一首,講不得合不適合適,將就著用來。只見女兒起身,父親坐下,撥動琴弦,女兒隨著琴音唱和開來。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黃鶴斷磯頭,故人曾到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琴音淒愴清越,委婉含蓄,隨著歌聲讓人聽來,懷舊撫今,不免心情哀傷。
有道是: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不是歷史造就英雄,而是英雄一直都有,只是時勢不合適。
薑山、劉文心、白谷等人恰逢年少,趕上荊湖動亂,身為戡亂將士,自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等著為國建功。父女倆的琴音雖美,歌聲雖甜,卻不合他們當下審美,就當一聽而過。
劉文心說道:“大哥,此曲不合時,來一曲奮然向上的如何?”
父女倆應劉文心之請,一彈一唱了來。
“堂上謀臣帷幄,邊頭將士乾戈。天時地利與人和,燕可伐歟曰可。今日樓台鼎鼐,明日劍履山河。大家齊唱大風歌,不日八方來賀。”
酒菜上桌,陳新給滿桌的酒杯斟滿。
襄王一口盡飲杯中酒,大聲說道:“老哥,既是大家齊唱《大風歌》,不日八方來賀。那就辛苦你倆,彈唱一曲《大風歌》來。”
父女倆應襄王之情,一彈一唱了來。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襄王拍手叫好,歡聲說道:“好。有賞。”
好在那裡?好在《大風歌》用大風、飛雲開篇,暗喻驚心動魄的戰爭畫面,僅用一個“威”字,就生動貼切地展現了天下無人能與之匹敵的英雄氣概。接著筆峰一轉,渴望求得猛士守禦四方,透露出對前途未卜的焦灼心裡,將內心的憂慮惆悵展露無遺。
全詩僅僅三句,卻渾然一體,語言質樸,大氣磅礴,由過去寫到現在,由現在寫到將來,既表達了創業的豪邁氣慨,又表達了老成持重的守業心裡,令人拍案叫絕。
顏如心端起酒杯,說道:“諸位,今日是白谷大哥與湘琴姐姐的大好日子,大家共飲此杯,祝福他倆成就百年之好。”
眾人舉杯,為白谷、湘琴送上最真摯的祝福。
世間事,心樂,事事樂;心苦,事事苦。
酒過三巡,湘琴說道:“哥,要不你也彈上一曲,別累著了那姑娘。”
薑山笑道:“彈一曲沒問題,不知送與誰?”
徐慧錦說道:“薑公子,你跟誰最親,就送與誰好了,我們絕不眼紅。”
薑山笑問如心:“不知顏姑娘樂意接受否?”
如心打趣道:“不知薑公子彈一曲,收多少錢?”
薑山回道:“我彈曲子,只求贈送,不收金銀。”
如心說:“既不收錢,那由你隨意彈來,是好是壞,就當尋個樂子。”
薑山起身離座,走到那父女倆身旁,笑問道:“老哥,姑娘,我能借用你們的寶琴,彈一曲活動一下手指行嗎?”
“公子請。”姑娘停下琴弦上的手指,起身離座。
薑山謝過,坐到焦尾琴前,十指按上琴弦,琴弦隨之在薑山十指下歡動雀躍,琴音四溢。
琴音清幽委婉,有苦而不酸,有恨而無痛,有哀而無怨,迷迷糊糊,悲喜交合,樂憂相間,一時難辨情意兒是真是偽,眾人真不知此音豈能出於薑山一個武夫之手。
劉文心將琴音兒聽進心裡,化成歌詞,緩緩說來:“彩袖殷勤捧玉盅。當時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回回夢繞與君同。今宵有請蘭缸照,猶恐相逢在夢中。”
如心含羞說道:“姐夫,這曲兒出於他之手,太假了。讓他換個別的。”
劉文心朝薑山喊道:“薑大公子,如心姑娘不喜你這麽彈曲,換個別的。”
薑山回話道:“如心姑娘,你想聽什麽?”
如心笑了笑,將薑山剛才說的幾句話照搬了來,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去悠悠。請隨意。”
這感情好。薑山的琴音,就是他的心聲。遠望像花海,近看像麥田。忽遠可忽近,若即可若離。可抒懷豎志,釋情放意,可嬉戲打鬧,歡樂無邊。可似龍吟,可似虎嘯,可似鹿鳴。
他一生,就想學他師父,似大鵬翱翔天際,似白鶴直上九霄。達,抱負遠大,兼濟天下;窮,真情自有,獨善其身。身跨馬,萬裡平川;腳落足,千峰俯瞰;頭枕舟,碧波千層。胸寬致遠,咫尺天涯,意切情真,風華正茂。
人生自美,美在有心;人生自強,強在有志。美哉!壯哉!
可此時的他能彈什麽呢?
心想自己前來荊湖,就是為了戡平叛亂,就是為了給荊湖帶來太平,就是為了讓荊湖百姓過上平安喜樂的生活。捫心自問:“那何為平安喜樂的生活?”在他心裡,不過寧靜心致遠,豐收心無憂。
想著這些,十指放上琴弦,歡歡喜喜彈奏起來。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劉文心聽後,笑道:“是了,都說柴米油鹽醬醋茶,平平淡淡才是真。努力後,過得上、且珍惜得來的生活,才是好生活。”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往往讓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旦視而能見,聽而願聞,美好豈不就在眼前,又何須不切實際而舍近求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