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抱著,抱上了一個漁夫。見面相極熟,卻想不起來叫什麽,就怕生疏了情海,問道:“大叔,朕一下兒記不起你名字了,千萬原諒朕。”
那漁笑著問道:“陛下,可還記得洞庭銀魚?”
皇帝登時想了起來,那銀魚兒歡鬧於艑山、君山湖中,嬉遊於清水草灘緩流處,銀白透明,呈圓條狀,小才盈寸,眼見黑點者佳。以火焙之,無鱗無刺,肉質細嫩,味極鮮美。不禁大笑道:“一次品嘗,天天喊著要吃,便與那姓楊的漁夫交上了朋友。”
漁夫笑道:“陛下日理萬機,還記得姓楊的漁夫,老夫知足矣!”
皇帝重新將漁夫抱了抱,瞬覺懷抱極為溫暖,無比柔和。
漁夫情意融融地說道:“陛下,要是有時間,就到我們荊湖去走走,讓老夫再給你打撈頓銀魚吃吃。”
皇帝聽過,心頭苦苦,還是堆滿笑容回道:“楊大叔,朕近來身體欠佳,等過些日子身子骨健朗了,就去你那裡將那洞庭銀魚兒吃個痛快可好?”
漁夫歡聲道:“那陛下記得帶上劉將軍,他也最喜歡吃那小東西了,想必也好久沒吃到了吧。”
皇帝心頭一酸,卻也滿口答應了下來。
漁夫跟皇帝將手兒重重地握了握,往前方走去。
迎面走來一位老婦人,皇帝情不自禁地快步上前,握住婦人的手問候道:“俞媽媽,近來身體可好啊?”
老婦人笑答道:“陛下,有你掛念著,老婦人身體健朗的很。最近啊,就想往君山上跑,就想多采摘幾個芽頭兒,好曬幹了給陛下送來泡杯水兒喝。記得陛下就喜歡這一口,說什麽一杯芳茗捧在手,天涯共語是知音。陛下,老婦人沒記錯吧?”
皇帝心頭一苦,傻傻地念道:“泛舟遍采湖上蓮,爐火微微銀魚歡。一杯芳茗捧在手,天涯共語是知音。”轉而說道:“都幾十年了,只有你才記得這麽清晰啊!俞媽媽。”
老婦人歡笑道:“陛下,你都喚它金鑲玉了,能不記得嗎!”
皇帝笑道:“它可是君山銀針,內呈橙黃色,外裹一層白毫,剛冒出一個芽頭時采摘,經十幾道工序製成,金貴得很哪!朕不喚它金鑲玉喚它什麽?”歡歡笑了笑,接著說道:“放入杯中,開水一衝,茶葉好如千軍萬馬往上衝,朕從旁幾聲歡呼,那茶葉兒就徐徐下沉,最後全部堅立杯底,堆綠疊翠,宛如刀槍林立,酷似嫩筍出土,等著我這個口渴者前去檢閱軍姿軍容。俞媽媽,朕還想喚它禦林軍呢!”
老婦人歡聲道:“那好,等會兒老婦人回去,就給陛下捎幾斤來。”
皇帝記起那入口清香沁人、齒頰留芳之感,心頭酸溜溜好不是個滋味,強打歡笑道:“好,朕等著。”
老婦人往前方走去,接著走來一位嬌美婦人,臉色極差,滿是歲月留痕。
皇帝依稀覺得婦人好生面熟,笑著問道:“湘蓮,是你嗎?”
湘蓮應答道:“民女湘蓮,參見陛下。”正欲行大禮,被皇帝一把扶住。
皇帝說道:“湘蓮,朕說過,你我兄妹,再無尊卑之分。”
湘蓮淺淺笑了笑,說道:“陛下,民女想向你討要個人情,能行嗎?”
皇帝極為豪爽地回道:“湘蓮,別說一個人情,就是十個、百個,朕都答應你。說便是。”
湘蓮說道:“陛下,民女那不孝子,不知聽了誰人蠱惑,參與了荊湖叛亂。民女懇求陛下,念及他只是為活下去才被逼背叛陛下,饒他一命。民女及其亡夫,永遠銘感陛下大恩大德。”接著一拜三叩在地。
皇帝連忙扶起湘蓮,鄭重地說道:“朕答應你。”
湘蓮連連作揖道:“民女謝陛下恩典!謝陛下恩典!”
皇帝聽到“恩典”二字,心口絞痛起來,從睡夢中驚醒,連忙呼叫董寧。
董公公急急趕來,見陛下滿頭大汗,詢問道:“陛下,你怎麽了?是那裡不舒服嗎?老奴這就傳太醫。”
皇帝說道:“不用喚太醫。扶朕起來。”
董公公扶著皇帝慢慢坐好來,小聲問道:“陛下,真不用喚太醫嗎?”
皇帝小聲答道:“不用。坐會兒就會好了。”
董公公走離禦榻,喚人端來一杯參茶,送與皇帝手上。
皇帝喝過幾口,遞給董公公,問道:“董寧,都幾更了?”
董公公回道:“回陛下,快過醜時了。”
皇帝接過董公公遞來的布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水珠,說道:“更衣,董寧。”
董公公道:“陛下,離早朝還有個把來時辰,你再休息一會兒吧。”
皇帝說道:“更衣吧,路上走一走,走著走著就到了。”隨之移動身子,雙腳下得禦榻來。
董公公見皇帝心意已定,便喚來兩個宮娥幫皇帝更衣。
皇帝換上朝服,對著銅鏡照了照,戴上皇冠,來回走了幾步,問道:“董寧,朕今兒精神嗎?”
董公公笑答道:“陛下向來精神,今兒更為精神,光照日月。”
皇帝笑道:“精神就好。走。”
董寧回道:“是,陛下。”上前攙扶皇帝手臂。
皇帝將手臂輕輕一甩,說道:“不用。”轉而說道:“朕身為天子,今兒就是爬,也要爬到奉天殿去,不是何來的天子之威。”邁開腳步,緩緩前行。
董公公聽過陛下言語,內心莫名地激動,連忙跟在一旁回話道:“陛下,老奴遵旨。”
走在皇帝身旁出得養心殿大門,叫上數個小黃門,跟在皇帝身旁下得玉階,朝奉天殿緩緩行去。
人人心中自危不及,生怕皇帝腳步有半個不穩,擔驚受怕一路。很讓董公公及小黃門們意外,皇帝今兒行走起來,步子雖有些慢,卻極為穩妥,十足一位閑庭信步的主兒,好讓人歡喜,卻難叫人省心。
董公公不知皇帝今兒是怎麽了,服侍一側,小聲詢問道:“陛下,你今兒是不是做夢了?”
皇帝邊走邊說道:“夢中見到了一些故人,他們時刻掛念著朕吃好了沒有,喝好了沒有,睡好了沒有,朕卻...要不是他們從夢中找來,差點就不記得他們是誰了。董寧,你覺得朕近些年來,是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董公公小聲答道:“陛下打理著這偌大一個國家,時時犯愁,處處憂心,淡忘了些許人,他們會諒解的。”
皇帝自言自語道:“是啊!他們身為朕的衣食父母,竟然連他們都忘了,定會得到諒解的。”
董公公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又不敢懷疑皇帝生了病,小聲說道:“陛下,您不能這麽說的。”
於皇帝來說,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皇帝又不傻,自是深知“人情互動,交情永在”之理的,見董公公寬慰自己太過心好,不也問道:“董寧,你覺得朕說錯了嗎?”
董公公聽皇帝今兒說話,處處有些兒較真,實不敢再打擦邊球,走在一旁笑答道:“陛下金口玉言,從無說錯的時候。”
皇帝道:“既無說錯,那往後記得時不時提醒朕,天下情義,莫過於讓百姓吃飽穿暖。”
董公公好聲答道:“老奴遵旨。”
隨著腳步聲不停地往前傳散開,那召開朝會的奉天殿總算是走到了。只見那守衛奉天殿的兵士們見皇帝深夜到來,深感意外,齊齊跪倒一長串,向皇帝行禮。
皇帝走到奉天殿門前,大聲說道:“眾將士辛苦了,請起。”
兵士們好久沒聽過陛下說話如此大氣,心情激動,大聲呼喊起來:“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齊齊起得身來,一言不語,繼續盡忠盡責。
皇帝見大殿宮門緊閉,按慣例時辰未到,不想壞了規矩,繞道側門進得朝堂。看著金光燦燦的龍椅特別親熱,在董公公的攙扶下,迫不及待地走了上去,坐了下來。一見朝堂陰森空蕩,一股“高處不勝寒”之感陡然間襲擊心靈深處,驚慌失措地大喊道:“董寧!董寧!”
董公公就在側旁,連忙回道:“老奴在。”
皇帝這才發現自己不算孤家寡人,心底瞬時平靜了不少,朝著前邊的大門說道:“董寧,開門,讓朝臣們都進來,朕要跟他們好好說說話。”
董寧一時蒙了過去,宮門未開,這會兒哪有朝臣到來啊!卻又不敢認為皇帝是在胡言亂語,隻好小聲回話道:“陛下,卯時未到,朝臣們正在趕來朝見您的路上。”
皇帝說道:“朕知道。朕只是想跟那些昔日的老兄弟老朋友聊聊天,問問他們近來過得好不好。去吧。”
董公公這才相信起皇帝不是犯了糊塗,因不敢逆了皇帝的旨意,朝小黃門們吆喝道:“開門。”
小黃門應聲而動,將大門打開了來,登時一絲絲微弱的光線射進大殿。
皇帝見到光亮,下得龍椅,走下身前階梯,坐到第一級玉階上,朝著大門口外大聲說道:“老朋友、老兄弟們,快進來,朕已跟你們平級而坐,再無尊卑上下之分,有話盡管說,朕據理而論,一一幫你們達成所願。”
登時數縷清風刮進大殿,如無數友人環坐四周,皇帝歡歡一笑,輕聲問道:“大夥兒都好吧?”
風聲微鳴:“多呈陛下掛念,大夥兒都好。”
皇帝笑道:“好就好,不好可記得告訴朕。”
風中有語:“陛下,你怎麽老得這麽快啊?臣差點就認不出你來了。”
皇帝笑答道:“老辛,朕自登基為帝以來,想著勵精圖治能解除天下困苦,便日日通宵達旦。哪知身子骨跟精力一樣有限,使用起來急不得,一時大意,虧耗過快,這才發現大不如從前了。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風中有語:“陛下,既是勵精圖治,那現在該是過好日子的時候。我怎麽每年清明時,聽我那些子孫們於我墳前嘮叨說,他們的日子越過越不如從前了?”
皇帝笑道:“是朕近些年累了,怠政了,想著讓眾皇子為朕分憂。哪知他們越幫朕分憂,朕反而越憂。”
風中有語:“陛下,你叫人說你什麽好。身為天子,代上天治理天下,一言一行、一思一慮關乎天下安康,豈有讓人代勞的。 uukanshu 要知道,人心有私,利益越大,私欲越重。不是人人都學到聖人操守,窮可獨善其身,達願兼濟天下的。”
皇帝笑答道:“老勞,朕記下了。”
風中有語:“陛下,聽聞我家鄉荊湖正鬧匪,還越鬧越猖獗,你打算怎麽對付啊?”
皇帝問道:“依你之見,朕將如何對待是好?”
風中有語:“陛下,武力征討,仁德感化,文武並用,永享太平。”
皇帝道:“好,就依你。”
小過片刻,風中有語:“陛下,你既依我,那今日朝堂之上,你就表個態好了。”
皇帝問道:“表什麽態?”
風中有語:“陛下,你難道不知你那些皇子們,等著你千秋之後穩穩繼承大位,都暗中做著準備嗎?你再不偏袒一方,任由他們繼續鬧騰下去,日後家家獨大,誰又願意聽誰的啊!不想禍起蕭牆,該表態了。”
皇帝苦言道:“都是朕的兒子,朕該偏袒誰啊?”
風中有語:“陛下,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自古有之,效仿就是了。”
皇帝歎息道:“誒!立嫡以長,勢微;立子以貴,不賢。”
風中有語:“陛下,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排除萬難,勇往直前,東西南北皆通。”
皇帝說道:“就依你。”風中正欲有語,皇帝站起身來,大聲說道:“你們去吧。”
登時東方亮起,陰風四散,金鑾殿內一片寂靜。
鼓聲響,鍾聲鳴,皇帝走上玉階,坐上龍椅,等著朝臣前來參拜,等著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