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榛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不免點頭稱讚。
趙榛被人群包圍著,只能隨著人群一點點往前移動,越往前越擁擠,終於被擠到最擁擠的人群旁,他身在外圍,聽見有人在前頭不滿地催促著:“快吃,快吃。沒見我們都等著嗎?”
趙榛踮起腳往前看了看,原來前方是個小食鋪,鋪前人滿為患,看來十分受歡迎。
天已近正午,趙榛揉了揉肚子,饒有興趣道:“這裡人多,味道指定不錯,咱們在此湊湊熱鬧。”
此言一出,朱大泰當機立斷,仗著身體強壯硬生生給眾人擠出一條空隙,趙榛趕緊順著這條空隙擠了進去,心中湧出一股扎堆市井的歡樂。
到了跟前,看到原來是個面鋪。
鋪前支著幾張桌子。每張桌子邊上擠著坐了五六個人,好似一群人拿胸口把桌面拱在當中,不留一絲空隙。坐在桌旁的這些人,人人低著頭,只顧大口嗦面。旁邊還擠著許多人,站在地上,端著碗,一筷頭一筷頭地挑起面條,然後大口吞了下去。
趙榛擠在人群中,興致勃勃地看著身邊眾位食客,誰也沒想到,眼前擠在自己身邊這些人是大宋的信王及其隨扈。
正好一名披著肩甲的軍頭吃好,心滿意足,也不講究,用手在嘴巴上來回一抹,然後不住地誇獎道:“哎呀,這面條味道好啊!想俺們都是北方人,吃麵食長大的,對面條嘴巴最刁了,想不到你一個南方人,也能做出這麽好吃的面條!關公面前耍大刀,不過耍得像那麽回事!”
軍頭身邊是一個黑臉漢子,三旬上下,身材矮壯,他是面鋪的掌櫃,此時忙著給人端面,聽見有人誇讚,高興地回道:“咱初來乍到,諸位軍爺吃個新鮮,捧小的場罷了。不過咱的面條有獨家秘法,吃的人沒有不稱好的。”
聽他口音,一口湖湘味道與中原官話混雜在一塊,確實不是本地人。
“確有門道。單就給面條拌上芝麻醬,還有那叫不出名兒的果仁兒,香噴噴、熱氣騰騰,看起來便不一般。要論吃,還是你們南方人會吃哈……”軍頭一邊誇讚一邊把范陽帽戴好,然後從懷中掏出一疊紙頭遞過去,“喏,收錢。”說著又指了指幾個尚蹲在地上吃的小兵道:“俺這幾個兄弟的也一並結了。”
矮壯的漢子卻不出手去接這些紙頭,笑著道:“軍爺,本店就是個行腳的小鋪子,沒時間去兌換官錢,所以只收大錢,不收引子。”
原來軍頭支付的是錢引。
此時市面上出現了交子、錢引一類的紙質交易票證。
不過照大宋朝廷的設計,錢引與交子不同,交子就是貨幣,紙質貨幣,用交子換不來銅錢。
錢引不算紙質貨幣,而是兌換鐵錢銅錢的憑證,姑且看作大宋朝廷發行的匯票,朝廷見票即付的票據。
但歸根結底,錢引仍只是一種交易憑證,本質還是一張紙。眼下大戰在即,物價開始飛漲,貨幣貶值,錢引跟著不斷貶值。時人不知道價值規律,不知準備金等一眾複雜的經濟制度,眼見錢引不值錢、不當錢,換不來真錢,隻當不好使了,所以誰還敢囤積這些紙片?還是銅錢、鐵錢握在手心中踏實。
矮壯漢子正是因此不願意收錢引。
軍頭似乎心有準備,也不以之為忤,笑吟吟地把錢引收回去,又掏出一串銅錢交給他道:“哈哈,還是你們行商之人自在,說不收就不收。俺等軍中赤佬,吃的軍餉三分倒是錢引,眼看就要成一堆廢紙了。”
趙榛突然想到,劉心隱將王府的土地典給自己兄姐時換的都是錢引,看來得盡快妥善地處理掉,避免錢引貶值,否則資產可就要縮水了。
矮壯的漢子見軍頭沒有為難自己,千恩萬謝。
軍頭哈哈笑道:“不用謝我。如今戰爭在即,你們不遠千裡把店開到前線,讓我們嘗到南方的特色,於我而言也是一件幸事,算是見識到了南方的風物。更何況這年月乃多事之秋,全國各處防備森嚴,你夫妻二人卻能夠取得行商公驗,可見不是簡單的人,將來我若流落貴寶地,就去投奔你啊。”
趙榛在旁邊見此人言談風趣、舉止有禮,特別是聽到他後面的話,以趙榛對歷史的了解,頓時覺得此人很有遠見,於是格外留意起他。
矮壯漢子趕緊稱呼不敢。
軍頭又笑道:“我可不是開玩笑!你我既然有緣,就此留下名號,日後也好相認,如何?”
矮壯漢子見他不像在說笑,於是鄭重地躬身相認,二人通報了姓名後,又悄聲將住所、籍貫說給彼此聽了。
趙榛聽見矮壯漢子姓武,名喚武太郎,軍頭則與自己同姓乃姓趙,其他沒聽清楚。
武太郎?趙榛似乎聽過類似的名字,忍不往鋪內看過去,果然看見鋪內一個婀娜妖嬈的身影依靠在灶台邊,正在下面、撈面。
此時她聽見外面丈夫與人打交道,回頭張望,一張面孔經水霧熏蒸,又紅又嫩,比擦著胭脂還好看。
一多半食客都停下了筷頭,偷眼瞟她,看呆了。
恰好武太郎回過頭衝她喊道:“小潘,快來見見我新認的哥哥。”
趙榛聞言,幾乎為之撲倒。
趙軍頭卻揮揮手道:“弟妹且忙,勿用過來,我改日再來叨擾。”說完不待武太郎媳婦潘娘子出來相認,帶著手下一眾兄弟走了。
他們一走,鋪子前立刻空出一些地方。
擠在周圍的士兵趕緊上前搶好位置,坐的坐、站的站,嘴中紛紛喊起來。
“一碗芝麻醬面”
“我要兩碗”
“給俺來三大碗”
……
聲音不絕於耳。
趙榛站在人群之中,不為所動,潘娘子不由地停下腳步打量起他,見他服飾穿著不一般,知曉有些來頭,急忙喊武太郎道:“太郎,快來招呼貴客。”
武太郎剛好給客人送好面,聞聲急忙趕了過來,當即看出趙榛一行人不是尋常的士卒,或許是西京或鄭州來的大家少爺,或者是哪位巡視大吏偷偷帶在身邊的家人,趕緊鞠躬打揖,打聲招呼。
由於生意特別好,許多人候在趙榛的前面,他怕趙榛耍特權插隊,又滿臉堆笑,歉意道:“公子,本鋪場地有限,邊關將士也都捧場,我想先緊著他們吃好,您可在後邊排隊,排到了咱立即來招呼您。”
趙榛揮一揮手,毫不介意道:“這是當然。”又指著幾名士兵道:“我們排在那幾人後面,等他們輪到了,接下來就是我們。”
人群中忽然有人驚訝地喊起來:“王指揮、張指揮,怎麽是你們?快來兄弟這。”
王晏和張憲被人認了出來,那喊話的人的口吻十分親昵,當與王晏、張憲比較熟悉。
王晏、張憲正陪著上官,由不得自己。王晏暗暗地指了指身旁的楊存武,那人這才注意到,自然認識楊存武,卻見楊存武恭敬地陪著一個少年,知道一行人的身份不得了,便衝王晏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低下頭排隊,不再作聲。
不過身邊認出王晏、張憲二人的不在少數, 有幾個士兵吃好後,走到王晏跟前道:“王指揮,你們戍守在河岸邊,日夜無休,難得出來消遣一下,就坐我們這現成的位子。”
說著,不由分說把王晏、張憲拉到前面,按到座位上,呼啦啦擠出人群走了。
沒有人質疑,目睹這一切的人反而紛紛喊道:“快坐、快坐,你們前軍營勞苦功高,理應前座。”
趙榛便沾王晏、張憲的光,跟著坐了下來。
才坐不一會兒,武太郎端著托盤送來幾大碗面條。
趙榛一看是乾拌面,面中均勻地拌著芝麻醬,還添了許多細碎的乾果仁、鹹菜,吃到口中,分明是花生仁與醃的豇豆粒兒混著拌的,鹹香口,又鮮又香,甚得趙榛口味。
趙榛一邊吃一邊想,趙軍頭口中不知名的乾果仁兒,想必就是指這花生。
後人皆謂花生乃明代時自美洲引進中國,今日既見到了花生,看來此言謬矣。
趙榛有心問一下,便用筷子夾起一花生碎瓣,稱讚道:“掌櫃的,你這果仁又香又脆,是個好東西。”
“公子好見識。咱這果仁名叫千歲子,又叫長生果,可是強筋健骨、延年益壽的好東西啊!”
“怕不是中原特產?”
“公子明見,這千歲子產自交趾……”
楊存武聽武太郎說花生產自交趾,有些疑惑,於是忍不住打斷他與趙榛的對話,警惕地問起了武太郎:“交趾?這交趾地處五嶺以南,相距千裡、隔山阻水,想不到武掌櫃行商足跡如此廣泛,竟去過交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