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眷戀地看了看,一反常態地擺擺手拒絕了“小豆子,去小夾道請剃頭的金師傅,說是我請,請他老人家務必要來!”說著,從妝奩盒裡摸出一小錠銀子給了小豆子。
小豆子雙手接過“師父......大正月剃頭怕是不吉利呢?您要不等出了正月,咱二月二,龍抬頭再剃?”
沈霑虛弱的一笑“無妨,哪就有那麽多的講究了呢。快去吧,我在這兒等著呢。”
小豆子聽命趕緊出了門,一路往小夾道走去。心裡嘀咕著,隻覺得今日的師父與往常不同,但到底哪裡不一樣了,他怎麽也想不出來。
走街過巷,吆喝聲此起彼伏。他失神盤算著,就連他最愛的糖葫蘆都沒能引得他駐足。隱隱的不安籠罩著他,只能快步趕往剃頭師父那裡,說明了來意。
那剃頭師傅聽後略作沉吟,便道“好,你先回去複命,我收拾一下東西馬上就過去。”
小豆子不敢有片刻的耽擱,立馬往春熙班所在的院裡趕。
走到一個街口時,心中似是被什麽擊中一般,痛到他無法呼吸,蹲下身來對著牆角乾嘔一陣,才扶著牆邊緩緩地站起來。街道兩旁為慶祝春節掛的紅燈籠還沒有卸下來,從眼前一直鋪陳到目力所不能及的遠處,像一條紅色的長龍。街上行人絡繹不絕,臉上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
小豆子緩緩抬了頭,冷眼看著來往的人群,隻覺得心口直冒冷氣,前所未有的孤獨裹挾著他,讓人手腳發寒。他無措地站著,淚眼婆娑,已經明白了自己的預感——
呆呆地回到戲園子,一徑來到屋裡發現剃頭老金已經開始幫師父修剪頭髮了。隻好趕緊去廚房燒了水給端進房中,放在金師傅的手邊。
房間裡的炭火已經熄了,余溫尚在,空氣裡全是沈霑平日裡愛熏的香料味。他閉著眼睛,任由金師傅修剪那頭烏黑的長發。
剃頭的金師傅手藝熟練,一口氣將及肩的長發剪到了齊耳的位置,換了一把小剪刀開始修剪。頭髮簌然落下,在清早清粼粼的陽光下泛著棕紅的光澤。小豆子站在外廂的,手裡端著一張煞白的新毛巾,眼睛一爍不爍地看著這個場景。
這是時隔一年後他再次看到這幅畫面,陽光從雕花精美的窗欞灑進來,如水一般緩緩流過,勾勒著沈霑動人的面頰,襯托著他頎美的身形,白衣勝雪,他美的就像畫中仙。
“得嘞——”一聲吆喝,小豆子趕緊上前進毛巾遞給沈霑,金師傅也從箱中取出細麻布輕輕擦拭著剃刀。
沈霑擦了擦臉,起身踱步到穿衣鏡旁,從鏡中打量著自己的新髮型,笑容純淨,他轉頭問身後的徒弟問道“小豆子,怎麽樣?師父的新髮型好看嗎?”
“好看!”小豆子重重地點點頭。
“金爺,一年未見,您手藝越發純熟了!”他靦腆的笑著“這京師城,我隻信得過您的手藝,大正月辛苦您了。”
金師傅收拾好家夥什,將剃頭箱子背在身上上,笑呵呵地拱手作揖“您抬舉了!這麽多年,多虧您照拂,別人才知道我小夾道的金剪刀。”
聽他這麽一說,沈霑更是高興了,像個得了獎賞的孩子般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又從梳妝台上摸起一把紫檀木梳遞過去“您收下,等來日我要是不在了,可做個念想。若是日後有戲迷思念我,自會去你的鋪子照顧生意的!”
金師傅為他刮臉時已經看出了端倪,又被他這麽一說,心下了然,雙手接過來梳子,彎腰道謝,退身出了門。
小豆子的眼淚已經不受控的呼啦啦亂湧出來。
“豆子,別哭。生死有命,師傅就要解脫了!”說著他在白色的馬褂外面套上了月白的夾棉長衫,坐在梳妝台前細細端詳著自己的容顏,笑容淺淺“師父長的好看嗎?”
小豆子一抹眼淚,笑嘻嘻地回道“好看!戲迷們都讚師父姿容靈秀,出塵從容,是謫仙人!自是天下頂頂好看的!”
鏡中的沈霑收斂了笑意“可我恨透了老天給出身微寒的我這幅容顏!要不是它,我還算個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兒,此時還在父母身前盡孝!不至於被人拐賣道這見不著天的地方來......美貌於我,終究是一場禍事!”
此時的小豆子才十四五歲,他聽不懂沈霑話語裡的無奈和心酸。
隻覺得此刻的沈霑已經變成了他不認識的模樣,歇斯底裡又虛弱蒼白,他上前想要扶住自己的師父,一伸手,卻擁抱了一身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