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灃源坐在榻上,探著身子伸出手來烤火“老王啊,我們來武山已經有兩個月了吧?”
“嗯,今天已經是除夕啦!”王友德攤攤手。
“我讓你去查的事情怎麽樣了?”張灃源輕輕轉了一下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烤火。
“曹司令過幾日就到定西城了!”王友德樂呵呵的回道,“看來,曹司令還是在乎您的!那一仗,肯定是......肯定是定西城的奸細出賣了咱的消息!”
“事情尚未蓋棺定論,你怎麽就知道是定西城的人賣了咱?”張灃源沒有抬頭,翻起眼皮陰惻惻地打量著王友德“讓你送的信呢?”
“送出去了,但一直沒有消息回來。”王友德知道自己說話武斷了,接下來不敢貿然瞎說,便支支吾吾地垂手立在火盆旁。
張灃源這才收斂了目光中的戾氣,開口道“老王啊......”抬頭卻瞥見窗戶邊有一個人影閃過,立時住了嘴,給王友德遞了個眼色,才語氣淡淡然道“這武山天寒風冷,你上心些,務必掩好門窗,我受不了冷。”
“是!”王友德會意點頭。
“你去忙吧!交代你的事情要盡快!”張灃源懶懶地靠在軟枕上,示意他退下。
王友德乖覺地敬了個軍禮就退下了。屋裡隻余下張灃源一人,望著盆裡猩紅的火炭半晌沒有動作。
木炭畢剝作響,屋外房簷上的積雪轟然墜落,空氣裡全是爆竹燃放後的火藥味道。
“年三十了......離家已經有七八年了吧?家裡的歪歪斜斜的老房子,我走的那年已經岌岌可危了有沒有人去修繕?家中老母可還健在?走的前一夜,母親還在一豆油燈下為他絮了棉衣,嘮叨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妻兒是否康健?家裡沒了男人,日子怕是不好過吧......”思緒萬千,紛紛擾擾,張灃源翻了個身,面朝裡,一隻手支著腦袋亂想“這麽些年,為了心中的所圖的大業,用了不少刻毒法子,上上下下沒有不恨我的。雖然一早就看破了這些,但那時已經是騎虎難下了。現在自己身陷囹圄,未嘗不是一個機會,等此事了結,就借機抽頭退步。若要再窮追不舍,趕狗入窮巷,人恨極了,暗地裡笑裡藏刀,日防夜防也難免有閃失,到時也不見得有今日之運氣了。”他暗暗下了決心,等這事過了,就和曹坤要個閑職,把妻兒老母接到身邊。一來可以避免功高震主曹坤猜忌引來殺身之禍,二來母親年事已高,他該盡孝床前了。想到此處,張灃源松開手,任憑腦袋在軟枕中陷進去,闔然歎息道“只是......心中所願怕是不能成了!”
“噔——噔噔”敲門聲打斷了張灃源的思緒。
“誰呀?”張灃源問。
“老師,是我,定平(羅靖表字)。”屋外的人格外殷勤。
“定平啊?”張灃源起身搭了件外衣,一瘸一拐地就去開門“快進來坐。”
來人撣了撣雪進了屋,帶了一身寒氣,還未站定就一拱手隨意行了個禮,說道“老師。”
張灃源見他神色慌張,問道“出什麽事了?”
羅靖急忙答道“剛得的消息,我們安排在定西城的人被荀胤給抓住了。”
張灃源一愣,心裡暗叫不好,但表面波瀾不驚,低下頭搓了搓手指,略做思考後將手抬手搭在羅靖肩膀上“定平啊,若是......”
羅靖嚇得慌忙跪下,等著張灃源後面的話。
但張灃源沒有繼續,而是陡然拉近了羅靖拉近了距離,四目相對。張灃源眼中全是笑意和慈祥,卻看得人背脊發涼。他敏銳地捕捉著羅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飛快地盤算著各種應對的策略。
羅靖毅然跪在張灃源腳邊,說道“知遇之恩,沒齒難忘。今老師落難,學生自當全力以報,聽憑老師調遣!”話畢,他抬起臉來鄭重地看著張灃源。
張灃源沒有立時接話,但眼神變得犀利如同鷹隼,在羅靖光滑的面頰上捕捉獵物般搜尋著他真實的情緒。
羅靖知他多疑,於是腆了腆真摯地臉還往前湊了湊。
張灃源忽地松了手,拍了拍羅靖的肩,哈哈一笑,說道“我知定平,定平知我!。”
“那老師——”羅靖松了一口氣繼續追問
“你看看這封信,是曹大帥派人秘密送來的。”張灃源站起身來聳了聳剛剛緊張到發麻的背脊後,徑直走到書桌旁,從桌上拿起一個拆開的信封遞過去。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腳邊跪著的學生。
羅靖盯著這封信最後的署名,瞳仁微微發緊,不敢言語。
見他背脊微微發顫,張灃源才俯下身熱絡的扶起了他,眼中噙滿了笑意“你怎麽看?”
“聽憑老師差遣!”羅靖彎腰作揖,恭恭敬敬。
“練兵打仗,你是個奇才。但在為政做官上,你還是欠些火候。武山遠在千裡之外,少了很多勾心鬥角,這也是當年我把你調到武山的緣由。”張灃源語氣中全是說不出的落寞“但身在亂世,群雄逐鹿,怎能允許一人偏安?你我也不過是為了百姓盡力一搏,但縱橫謀劃,無意中又觸動了多少人的利益?你我也不能盡知了......如今趁著我外出打仗這些人便離間我和曹大帥,想置我於死地,我若一死......定平,眾人皆知你是我的門生,你又該當如何自處?”
羅靖低著頭沒有接話,但他從未想過這些,他只知道忠誠,所以接到聯合絞殺張灃源的指令時並未多疑。
見他遲遲未接話,張灃源倒也不著急,自顧自倒了兩杯滾滾的熱茶,才招呼跪在地上的羅靖“起來吧!你膝蓋上有舊疾,地上冷。”
羅靖這才聽命起身,坐在張灃源身邊。
“可是, 他們低估了我和曹大帥的交情!”張灃源冷笑一聲“曹大帥並不疑我,我已經派人送信給他,他得到消息便往這邊來......想必,你也收到消息了吧?”
“嗯。”羅靖點頭。
“剛剛那封回信你也看到了。你安生過年,年後你我協同一起去定西城探探虛實。若是荀胤已經投敵,你我趕在大帥來之前將他了結,以防他攀扯,這樣也可保全你。若是沒有那就更好了,荀胤屠狗殺豬之輩,血氣方剛,鎮守西北最後一道防線,最是合適的。”張灃源氣定神閑,喝了一口熱茶“你也喝點吧,進門來都沒顧得上喝水。”
“是!全聽老師的。”羅靖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將杯子放回原來的位置,手指卻控制不住的顫抖著。
“他心虛了。”張灃源見狀,心裡已經有了成算,坦然一笑“去忙你的吧,大過年多陪陪家人,和我個糟老頭子在這裡,冷清清的有什麽趣?”
“那......老師好好休息,學生告辭了......要是有什麽需要盡管吩咐人來說。”羅靖已經站不住,隻一味想趕緊離開。
“去吧。”張灃源點點頭。
羅靖逃似的出了屋子。
天黑了下來,張灃源沒有動身去點燈,他在黑暗中思索著這些年經歷的種種,腦海中一遍遍想著少年時許下的“安得廣廈千萬間”的志向,無限煩愁。但這些心緒最終都化成了一聲無奈的歎息,默然回到榻上,合衣躺下。
不知過了多久,下人們把紅燈籠高高掛起,像一輪紅日,把整個院子照的紅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