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家的小孩閑不著,但乾不了別的,只能放豬。春天溝邊道旁的青草剛一拱出地面,家裡圈了一冬天的豬就得趕出去吃青草,這樣能省點豬食。谷家老份兒的谷振海十多歲了,二份的谷振江也七八歲了,家裡放豬的活就落在這兩個孩子身上。這天吃完早飯小振海領著小振江把豬趕到泉溪南邊的淌水溝裡,幾頭豬在溝裡找草吃,兩個孩子把住溝口不讓豬跑出來。倆人乾站了一會兒,小振海留下小振江看豬,他到附近地裡去挖婆婆丁苣麻菜清明蒜。小振江年歲小,正是貪玩的年齡,他一看二哥去挖野菜,自己也到溝口的柳樹上折柳樹枝擰叫叫兒玩。柳樹枝剛冒出小綠葉芽,折下粗細均勻的一段用手一擰,就可以把外面的樹皮和裡面的木芯兒擰松動了,抽出裡面的木芯兒,就得到一段空管,再用手指甲掐齊兩頭,用指甲蓋把一頭刮出韭菜葉寬的白色嘴兒,就成了一個柳樹叫叫兒,用嘴一吹就能吹出各種各樣的動靜。柳樹枝長短粗細擰出的叫叫兒發出聲音不一樣,有的聲低,有的聲高,會吹的人拿一排放在嘴裡就能吹出很好聽的曲調。小振江玩完粗的玩細的,玩完長的玩短的,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玩得不亦樂乎,等到他二哥挖完野菜回來找豬時才發現大爺家那頭頂帳來的老母豬不見了。
谷振海害怕了,他知道這頭老母豬是大爺家小份子的,大爺為了它上了不少火。別的豬跑了沒事,豬記道,從小養大的豬能自個兒找回家去,可這頭老母豬是大爺從萬春號趕回來的,它跑了就有可能跑回萬春號的家去,這要是讓原來的人家密下不還,大爺肯定饒不了他。所以他顧不上回家吃午飯,讓小振江先趕豬回家,自己一個人去萬春號找老母豬。
谷振海在萬春號村裡踅摸了一圈,沒有看到老母豬的影子,心想老母豬沒回萬春號,那就有可能回新家了,畢竟老母豬在新家呆了這麽長時間,它要記道也有可能記住回八大戶村的道。谷振海急急忙忙往家趕,趕到家的時候還是沒有見到老母豬,家裡還不知道丟豬這回事。原來谷振江趕豬回家直接把豬趕進圈裡,沒敢對家裡人說丟老母豬的事。老嬸問他二哥到哪裡去了,他撒謊說二哥直接跟著夥計到地裡去了,氣得老嬸直罵這傻孩子也不知道回家吃飯。谷董氏在兒子回到家吃飯時才知道丟了老母豬的事,她告訴兒子說:“傻孩子你著什麽急,等會兒吃完飯下晌慢慢找唄。”
撂下飯碗谷振海馬上就要去找豬,在院子裡碰到大爺,他對大爺不敢隱瞞,告訴大爺老母豬丟了。谷德升一聽頓時炸了,大罵:“雜種下的,連個豬都看不住,還能幹啥?白養活你們這些白吃飽了,以後別吃飯了!”谷振海嚇得哭起來。谷董氏在屋裡聽見兒子哭聲來到院子,本來兒子中午沒按點回來吃飯她就心疼,現在又見大伯子把兒子罵哭了,就顧不上規矩直接對谷德升說:“大哥你也太蠍虎了,他一個孩子放那麽多頭豬,一時看不住跑個一頭半頭那也是備不住的事,你看他該找都找了,晌午飯都沒正點吃,沒找到一會兒再去找唄!犯得著你這麽罵他麽!還雜種下的,他是我和你兄弟下的,我和你兄弟都是雜種唄!”谷德升說:“你別和我說話,沒規矩!”谷董氏說:“規矩!什麽規矩?要說規矩那頭老母豬是你們小份子的,你憑什麽放夥裡養?憑什麽讓夥裡放?規矩都是你給別人定的嗎?”谷楊氏和谷董氏平時處的不錯,妯娌倆總在一起說知心話,她聽見谷董氏提小份子的事不樂意了,立馬接嘴道:“你說那個,我們把老母豬放夥裡養那才佔多少鄉優?你們老份兒佔鄉優的事多了,你別拿誰不識數!”她指的是谷德才當大廚掙賞錢和賣豆腐密錢的事,想點一點谷董氏是當家的讓她漢子掙的外快。谷董氏也不示弱,翻出來谷德才替谷德升到綹子裡當秧子丟了半拉耳朵和幫著要回老母豬的事。兩個女人翻起了小腸,越說越來勁,說著說著就往一起湊,手比比劃劃指著對方的鼻子,唾沫星子崩到對方臉上。谷德升聽她們越說越不像話,大喊一聲:“都給我住嘴,破家家的不嫌磕磣呐!”這倆女人正在勁頭上,嘴裡還是說個不停,谷德升見狀順手抄起?在牆根底下的掏灰耙子走過去想把她倆嚇唬開。谷董氏見大伯哥衝了過來,手裡還拿著家夥什,就連哭帶嚎低頭撞了上去:“谷老大你還要打我!你兄弟還沒打過我你要打我!我嫁給你兄弟還嫁給你啦?你打吧,今天你不打死我你就不是你爹揍的!”谷董氏不知怎麽罵出來後面的一句話,這句話徹底給谷德升惹翻兒了,他順勢一手抓住她頭上的疙瘩鬏,另一隻手倒握住掏耙,用掏耙杆子在她背上抽了兩下。谷董氏挨了打,身子一倒趴在地上,雙手摟住谷德升大腿破嗤啦聲哭喊:“哎喲我的媽呀!大伯子打我啦!我沒法活了!你打死我算了,打死我你好給你兄弟娶個好的!”谷德升抬腳踢開谷董氏,掄起掏灰耙子還要打,谷楊氏上前死死抱住他,搶下他手裡的掏灰耙。谷八奶奶在屋裡炕上聽到他們吵鬧,等到她下地穿上鞋顛著小腳來到院子裡時谷德升已經打完了谷董氏。她看見谷董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谷楊氏正緊緊拉住大口喘著粗氣的谷德升,就大喊一聲說:“大惡鬼你幹什麽?你這個不懂人味的東西!你還要打人呐,你來打我吧!”谷德升聽見娘的話才停下來。谷楊氏撒開自己漢子奔向谷董氏,谷董氏趴在地上號哭著,雙手拍著地,兩腳刨著地,嘴裡喊著:“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我沒臉活了!”谷楊氏上前拽她,她掙扎著不起來,谷楊氏哀求道:“好妹妹,好妹妹!你別和他一樣的,這大惡鬼平時對我就這樣,你別看他,你看嫂子。”谷董氏坐起身來用手一搡她,說:“你別來裝好人了,剛才要不是你能嗎?這回你漢子把我打了你滿意了吧?現在來裝好人了!”谷楊氏連連扇著自己嘴巴:“嫂子不是人,嫂子不是人!你別和嫂子一樣的。”谷劉氏也過來幫著勸到:“妹子,快起來吧,大哥就這脾氣,他在氣頭上不知輕重,你消消氣,快起來,地上冰涼的別作病。”谷董氏站起身來,哭了一會兒,突然衝向東廂房就要撞牆,兩個大伯嫂攆上去死命拉住。谷八奶奶走過來對谷董氏說:“老份兒家的,別哭了,我替這大惡鬼給你陪個不是,我一會兒打他罵他,給你出出氣!”谷董氏這才抽抽嗒嗒停下來。她被兩個大伯嫂連扶帶拽回到自己屋裡,谷八奶奶跟了過去,大份兒的二丫也來到老嬸屋裡,大家一起勸著谷董氏,都在數落著谷德升的不是。
谷德升站在院子裡,他的氣還沒有消,這時小振江從西廂房裡跑出來想到北房老嬸屋裡去。谷德升看見他跑,大喝一聲:“站住!你個雜種下的,跑什麽跑!你是不是也去放豬了,你幹什麽去了把豬放丟了?”這孩子平時怕他大爺,又見到了剛才的陣勢,突然聽見大爺喊他,當時就嚇堆綏了,漲紅著臉說不出話來,嘴裡只是哼哼。這一哼哼不要緊,谷德升以為孩子是在哼他,火氣騰地上來了,眼睛一撒瞙看見了?在院牆上的掃帚頭子,他緊走幾步一把拎住孩子的脖領子來到掃帚跟前,另一隻手抄起掃帚頭子就往孩子身上狠狠地抽打。小振江被打翻在地,嘴裡也能說出話來了,不停地告饒喊著大爺。谷德升沒有住手,改用雙手握住掃帚苗子用掃帚把狠勁砸著,把孩子打得滿地翻滾狼哭鬼嚎。
谷德有晚上打更白天在自己屋裡補覺,他先是聽見谷董氏的哭喊聲,但是他沒有出屋,他知道大伯哥不能管兄弟媳婦的事。後來他又聽見小振江的哭聲,出屋一看大哥正在拿掃帚頭子打自己的兒子。他不知道孩子闖了什麽禍,但大哥替他教育孩子這讓他沒話說,他不能攔著哥哥,只能站在邊上看著,嘴裡加鋼說:“揍,揍!打死他!”谷劉氏在谷董氏屋裡聽見孩子哭,出來看見大伯子正在打自己兒子,孩子媽呀媽呀地在地上翻滾,自己的漢子站在邊上加鋼兒。她知道這還是因為丟老母豬的事,她看著孩子挨打又心疼又不敢上前爭講,更不敢上前攔著大伯子,只能在邊上又急又氣地嗚嗚哭。
谷振江的哭喊聲驚動了後院的陸三老爺。陸三老爺正在睡晌午覺,他隱隱約約聽到前院哭鬧,開始時還以為是孩子們打仗,所以沒慮會兒,但後來聽著孩子哭聲一直沒停,而且越來越不是動靜,就感覺有點不對勁兒。他趿拉著鞋來到前院,看見谷德升正在拿掃帚頭子打小振江,就大喊一聲說:“谷老大你想幹什麽!你要打死這孩子啊?”谷德升聽出是陸三老爺的聲音,這才住了手。陸三老爺說:“這孩子幹什麽了你這樣下死手打他?這不是老二家的孩子嗎?不是你們家的孩子你也給打!人家老二家養活兒子是為了將來養老送終,你給打死了將來你能為人家養老送終啊!”幾句話說得谷德升拄著掃帚頭子耷拉著腦袋不說話。陸三老爺又瞥了一眼谷德有兩口子說:“你們這倆完蛋玩意兒也真夠嗆,眼看著自己孩子快被打死了,連個扁屁都不敢放!真夠一說的!孩子攤上你們這樣的爹娘也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啦!”說完轉身回後院去了。
院子裡只剩下了谷德升,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手提掃帚頭子走向東廂房,在門口把掃帚搭在窗台上,對著窗台垛子狠狠地踢了一腳,嘴裡疼得啊了一聲,然後又單腿蹦了幾下,這才一瘸一拐進屋去了。
第二天,惹事的老母豬被人送回來了。這回老母豬是真的打圈子了,它自己跑到萬春號去找炮卵子,跑到一家有炮卵子的人家在院外拱門,這家人打開門放它進去和炮卵子呆了一宿,谷振海去找的時候它已經進了院。這家人是個仁義人家,認出了這是頂帳給八大戶村老谷家的老母豬,第二天估計老母豬一宿應該是懷上了崽,喂完豬食後連溜帶趕把老母豬給送了回來。谷德升千恩萬謝給了配豬錢,他想既然老母豬回來了,這個事也就過去了,昨天的事對他來說不是一個大不了的事。
小孩子忘事快,小振江挨了這一頓暴打,兩三天后身上不疼了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就好像這個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但這事谷董氏過不去,挨了大伯子的打對她來說是件特別丟臉特別窩囊的事,雖然事情過去了好幾天她還是覺著沒有臉面出門,把自己圈在屋裡越想越憋屈,坐在屋裡想想就哭,要不是有一雙兒女她真想一根麻繩吊死算了。白天谷楊氏有功夫就過來陪她,二丫更是不離開老嬸屋,她們不停地說軟乎話,想盡各種話來逗她開心,可是這些都不管用,谷董氏終於還是給自己憋屈病了。挨打那天正趕上她來事兒,都說女人這個時候挨打容易得病,可她心裡明白自己的病不是打出來的,自己的病根在心裡,她心裡過不去那道坎。有病這段時間谷楊氏親自照顧她,端茶倒水,噓寒問暖,在谷德升的默許下每天開小灶,今天做點疙瘩湯,明天擀點面條,湯湯水水都隨她的意。但是實病好治心病難療,谷董氏的病賴賴巴巴過了小半年也不見好。
谷董氏想她娘了,谷德才趕著馬車到河西把丈母娘接來。董老太太見到閨女還以為她是有喜了鬧小病,又見大伯嫂子親自伺候她,谷八奶奶對自己也是異常熱乎,開始時挺高興。當她從閨女嘴裡得知生病緣由後頓時炸了,坐在谷八奶奶的炕上顛著屁股罵:“你們老谷家什麽人家?大伯子都能隨隨便便打兄弟媳婦!你們說我閨女她哪兒不像樣了?是潑你們老谷家米了還是撒你們家的面了?你們給打成這樣!閨女是我養的,她不像樣我也不像樣,你讓你兒子把我也打死算了!”說完站起身來就往谷八奶奶身上撞,眾人忙上炕拉住她。谷八奶奶不停地陪著不是:“親家母,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沒管好兒子,我們家這大冤種都是我給慣的,從小脾氣就是這樣,上來虎勁兒就不管不顧的,這次他乾下這缺德事確實是該打該罵!一會兒我把他叫過來,當你面打他,你也打他出出氣!”董老太太說:“吆!我哪敢呐,你們家老大是當家的,誰敢動他!胡子也不敢把他怎麽樣,綁了他還不是讓他囫圇個回來啦,隻敢剌他弟弟的耳朵。”谷楊氏聽到這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嬸子你說這話可真讓侄媳婦沒臉了!我們家大惡鬼他不是人,我替他給你跪下了,你打我吧,打我你老消消氣。”董老太太說:“哎吆老大家的你可別這麽說,我可受不起!你是大功臣,我們家丫頭這些天多虧你伺候了,我還得謝乎謝乎你呐。”董老太太夾槍帶棒說了很多,谷家凡是能說上話的人都過來說小話,最後還是谷德升過來下跪賠了不是,谷八奶奶又作勢要打他,董老太太這才消停了。
谷董氏見了娘家媽,又見婆家一家老小都拿她挺當回事兒,就感覺輕松了不少,病也有了起色,身體一天天地見好。為了她盡快好起來,兩個大伯嫂子從她得病那天起就接替了她的飯班子,家務活也盡量幫著她乾,谷劉氏還讓自己的二兒子谷振河經常到老嬸屋裡逗她開心,她喜歡這個孩子。可是平常忙碌慣了的人突然長時間閑下來會渾身難受,谷董氏就有點難受了,她想乾點啥,也想借著乾活的機會出去散散心。她領著小振河到泉溪南的園田地裡去摘菜。這個季節的泉溪水量不大,擱往常一抬腿就能邁過去,可這次她乾照量就是不敢邁步。小振河找了幾塊土坷垃墊在水中間,又找了根木棍拉著老嬸過了泉溪。谷董氏走走停停,捱到菜地裡摘完菜,回去時她挎不動菜筐,隻好和小振河一大一小兩個人拖拖拉拉地抬著。再過泉溪時她讓小振河踩著土坷垃,自己沒脫鞋就趟過溪水,到了溪對岸她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溪邊土塄上。她望著緩緩西流的溪水哭了,小振河眼巴巴地望著老嬸,嚇得緊緊拽住她的衣袖,谷董氏摸摸他的腦袋安慰他說:“別害怕,老嬸沒事。”歇了一會兒後娘倆用木棍抬著菜筐回家,到家後谷董氏一頭扎進自己屋裡,從此再沒有出過屋。
谷董氏的病又大發了,先是還能起炕穿衣,扶著炕沿在屋裡走動走動,後來就起不了炕了。白天兩個大伯嫂子輪班照顧她,晚上就是谷德才領著兩個孩子伺候她。上秋後又添了咳嗽的毛病,日夜停不下來,最後躺不下身,只能用枕頭支著下巴喘氣。吳大先生來看說是肺氣腫,開了藥方吃多少副藥也沒見效。到大家溝鎮請大夫來看了還是肺氣腫,換了藥方又吃多少副藥仍不見好。隨著天氣轉涼,谷董氏的病一天重似一天,過了冬至竟然沒治了。臨死前她說不出話,流著眼淚看著一雙兒女,谷八奶奶說:“老份兒家的,你放心走吧,孩子我給你經管。”谷董氏這才閉上了眼睛。
人死了辦理後事,陸家厚道,允許谷家在陸家大院前院發送谷董氏。谷八奶奶發話喪事要辦得像樣些,置辦棺木壽衣不能寒磣,所以這些東西沒費周折就辦齊全了。剩下難辦的事兒是如何告訴她娘家信兒。
谷董氏娘家在河西八大股子村,八大股子人剛烈,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勁。清光緒二十六年俄國人修建大清東省鐵路,設計通過八大股子村南的王八坑,施工時要把水坑填上。當填到只剩下一個小水泡時,水面上浮起一隻小王八,一個老毛子工程師想把小王八撈出來玩,沒想到他剛把小王八拿到手,腳下的泡子沿就往水裡片,嚇得他回頭就跑。可不管他跑多快,後面的泡子沿攆著他往水裡片,跑出很遠後他才想起來把小王八扔回水泡,泡子沿這才停止繼續片。這時小水泡又變回了原來的大水坑,以前填的沙石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再填大水坑時卻怎麽都填不滿,最後鐵路隻好改道。改道要佔用八大股子村一大片好地,而老毛子給的佔地費又非常低,八大股子人當然不乾。老毛子勾結官府要強行施工,八大股子人不信邪,組織護地隊阻攔施工,暗地裡破壞築路材料。老毛子護路隊要進八大股子村抓人,八大股子人不讓老毛子進村,拿大刀扎槍洋炮和護路隊幹了起來。還別說,老毛子第一回合真沒佔著便宜,愣是沒能攻進村裡去,不得不從陶賴昭叫來援軍。護路隊架上大炮要轟炸村莊,開炮前通事喊話讓八大股子人撤走,否則炸平村莊。可八大股子人沒理那個茬,在村子裡堅守不退。最後老毛子開炮炸毀了整個村莊,滿村子的人除了事先撤走的老人小孩外,大部分青壯年都被炸死了,釀成了八大股子慘案。要說當時八大股子人如果讓讓步,讓老毛子進村搜一搜,人肯定是抓不到的,這事也就過去了,不至於死那麽多人。可八大股子人覺著這是一種恥辱,寧死不讓這個勁兒,堅決和老毛子乾到底!八大股子慘案雖然過去了幾十年,村裡人搬進搬出不知換了多少茬,但八大股子人生死不怕的民風傳了下來,所以谷家打怵告訴谷董氏娘家信兒,害怕他們來鬧事。
谷德升的意思是先不告訴董家,等事情過去了再說。谷八奶奶說這樣不行,人家閨女死了不告訴娘家信兒這話怎麽都說不過去,得告訴董家信兒,哪怕人家來鬧一鬧也是正常的,咱們都得受著,這一關早晚得過。她特意指派谷德有去告訴信兒。按理說兄弟媳婦死了輪不到大伯子去給娘家送信兒,這在禮數上有點過了,但谷八奶奶說一定要在禮數上做周全,不能讓董家有一丁點挑理的地方,禮數過了不要緊,禮多人不怪,但不能虧欠。谷八奶奶安排谷德有去董家送信兒還有一層意思,就是谷德有先前的媳婦娘家在河西攬頭村,離八大股子村不遠,谷德才和谷董氏的婚事就是他原先的老丈人給保的媒,所以他到董家能說上話。谷八奶奶希望谷德有把一些話當著谷董氏爹娘的面說透了,說服她的父母,他們就能發話壓服壓服她的兄弟姐妹。
果不其然,董家的兄弟姐妹聽到信兒後立即跳起了老虎神,他們都嚷嚷著要給姐姐報仇。谷董氏的幾個弟弟裡邊有個叫董二虎的吵得最凶,他要招呼村裡的遠親近鄰去平了谷家。谷德有說盡了好話聽盡了數落,他們還是不依不饒,最後還是董老太太發話了:“谷老大不是人,他就是個畜生,乾下這缺德帶冒煙的事。但這事也怪咱們閨女心眼小,她把自己給窩囊死了。她得病的時候我去了,人家老谷家上上下下都對她不錯,是她自己想不開。你們幾個去把她送走就得啦,不要太難為老谷家,人已經死了再作再吵也沒什麽用!你們不是還有外甥外甥女在人家嗎?打斷骨頭連著筋,這親戚怎麽都斷不了,差不多就行了。”
董家的幾個弟兄到了谷家後,扶棺撲地大哭了一場。董二虎起身要到房上去壓紙,眾人連說帶勸也攔不住,最後還是陸佩先站出來說:“你們要幹什麽?這是我們家的房子,你們要給壓紙?你們壓一個我看看!你們要鬧老谷家到別處去鬧去!我是看在種地戶的面子上才讓他們在這院裡發送你姐,你們要這樣鬧就把棺材抬走,到外邊隨便鬧!”幾句話才把董家的幾個人鎮住。
董二虎又提出讓谷德升披麻戴孝,大撈忙的王國太勸董家兄弟:“谷老大不管有多錯畢竟是個大伯子,沒有大伯子給兄弟媳婦戴孝的道理。他是個當家人,還得領著一大家子人過日子呢,你們多少得給他留點臉面。再說了讓他披麻戴孝對你姐也不好。”村子裡有頭有臉的人都來說和,好說歹說才把董二虎壓服住了。
谷家**折折好不容易把谷董氏給發送出去了。
谷董氏死了,她的死在八大戶村引起了議論,人們有各種各樣說法,有的為她叫屈,有的為她不平,但沒過多久就沒人提這事兒了,人們漸漸淡忘了這事,也漸漸淡忘了這個人。只有谷德才心裡長時間放不下這事,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時常到泉溪邊溜達坐一會兒,在那裡眼睛盯著溪水發呆。一天關雙泉看見他,陪著他坐在泉溪邊,勸他說:“老疙瘩,別再想了,人已經死了,人死不能複生,再想她她也活不過來啦。”谷德才還是默不作聲。關雙泉指著水裡的一塊土坷垃對他說:“你看見那塊土坷垃沒有?你看它前面水有波紋,後面就啥都沒有啦。人這一輩子就跟這土坷垃一樣,生前還能有點影響,死後就啥都沒有了。現在它還硬梆,還能給人墊墊腳,等時間長了它就泡酥了,水就一點點把它衝走了,人就啥都看不見了,誰還能到西邊飲馬河裡找找它的泥沙衝到那裡沒有?人也一樣,活著的時候給後人墊墊腳,死了就啥也不是了,誰知道能不能上西天!人呐活著的時候就好好活,別想死後的事,有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躲也躲不了,就像這溪水一樣,它要向西邊河裡淌,誰能擋得住?”谷德才聽得似懂非懂,他問:“鄉優,照你這麽說人這一輩子不管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還是不做事,結果都一樣,最後都得死,那還讓人做好事幹什麽?不都一樣嗎?”關雙泉回答:“那可不一樣,做好事是為了讓自己活得心安理得,這樣活著舒坦,再說了還有報應跟著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