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令剛過完二月二,年的氣氛還沒有散盡,夥計都沒有上工,但谷德升已經忙乎起來了,他開始調理車馬農具為春耕作準備。這天他領著兩個弟弟正在修理一掛大馬車,忽然聽見大門口有人敲門,抬頭一看院門外站著一位身穿藍灰色軍裝的軍人。院門本來是四敞大開的,可軍人沒有直接進院,而是有禮貌地敲門。他們迎到門口,才發現院外不止這一個軍人,而是一隊騎著馬的軍人。谷德升走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馬前問道:“軍爺,你們光臨寒舍有何公乾?”軍官模樣的人說:“這是陸管帶的家嗎?”谷德升聽說是找陸三老爺的,忙說:“是他家,他家在後院住,你們先等一下,我們去告訴他。”說完示意谷德有到後院去找陸三老爺。
陸三老爺聽說來了一幫當兵的起初沒當回事,他慢條斯理地來到大門口,可他一看見馬上的軍官立刻喜笑顏開,大叫一聲說:“馬小個子,你怎麽來啦!”邊上的一位士兵說:“別瞎叫,這是我們馬司令。”馬司令對這個士兵擺擺手,跳下馬來對陸三老爺拱手說道:“老前輩別來無恙,在下馬某人,特來拜訪老前輩。”陸三老爺搶上前去拉住馬司令的手,連聲說:“好!好!一切都好!剛才他們告訴我說來了幾個當兵的,我還以為是誰呢,沒想到是你馬老弟!”馬司令也很興奮,說:“自從上次在吳大帥那一別又是幾年不見了,很想念前輩,這次我奉命到黑龍江去上任,回老家公主嶺去看看,又順道來看看老前輩。”陸三老爺說:“你這軍務繁忙還想著來看看我這個糟老頭子,我太高興了!走,進屋!”說完拉著馬司令的手就向後院走,走幾步回頭吩咐谷家哥仨:“老大和老疙瘩你們哥倆好好招待兄弟們,別怠慢了他們,老二你到我那屋裡沏點茶,我要和馬老弟好好嘮扯嘮扯。”谷德升答應一聲就和谷德才去招呼那些當兵的牽馬進院,谷德有跟在陸三老爺和馬司令身後向後院走,這時谷德有才明白陸三老爺為什麽叫馬司令馬小個子,因為馬司令個子確實小,剛才騎在馬上看不出來,現在和陸三老爺並排走在一起就看得非常明顯,他的頭頂還不到陸三老爺的肩膀頭高。
陸三老爺領著馬司令進屋坐定,他仔細端詳了一下馬司令,只見馬司令穿著藍灰色簇新軍服,領口處掛著兩塊金黃色的牌子,上面各綴有一顆金星,圓頂大蓋帽帽簷上有一顆藍底白花的帽徽,像一個開花的大嗑頭,和他的長條臉八字胡特別相配。陸三老爺問:“兄弟,我記得以前你們的軍裝不是這樣式的,是土黃色的,領章和帽徽也和現在不一樣,怎麽換軍裝啦?”馬司令答道:“前輩你有所不知,我們現在是國民革命軍東北邊防軍,歸中華民國政府管,這套軍裝是東北邊防軍的軍裝,帽徽是中華民國的國徽。我這次到黑龍江去是去當黑龍江省剿匪司令,國民政府給了我一個少將軍銜,這個領章就是少將領章。”
陸三老爺又問到:“你現在是剿匪司令,那指定比在吳大帥手下當旅長時官大,你這是升官了?”馬司令聽陸三老爺提到吳大帥,臉色立刻凝重起來,低頭不說話了,陸三老爺也唉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這時谷德有進屋來倒茶,陸三老爺對他說:“老二,你讓老疙瘩中午做幾個好菜,我要和馬老弟好好喝點酒。”馬司令抬頭說:“別別老前輩,不用太費事,簡單弄點飯吃就行,我們吃完就走。”陸三老爺說:“那怎麽能行!你這好不容易才來一趟,說什麽也得住幾天。咱們今天先吃一頓家常飯,明天殺豬!”馬司令說:“老前輩我還真不能在這住,從奉天出發時少帥就吩咐我趕快到齊齊哈爾去交接,那裡還有一大堆事兒等著我呢。本來我們是要坐火車,這不中東路事件後老毛子不讓用火車運送部隊,我們隻好騎馬。這次我不在這住了,以後到你家的機會多的是,你夏天不是還到拜泉那邊去嗎?到那時咱們就能常見面。”陸三老爺說:“以後是以後的事,今天你到了八大戶村,怎麽也得住一宿。”
谷德有插話問:“三老爺,家裡沒什麽菜,用不用殺幾隻雞?”陸三老爺訓斥他說:“媽了個巴子你這不是殺雞問戚( qīe)嗎?這還用問!今天殺雞,明天還要殺豬呢!家裡沒菜你不會到大家溝去買呀?挑好的整!”谷德有紅著臉出去了。
谷德有走後陸三老爺又提起一個話茬:“咱們奉軍不是挺厲害的嗎?大家都說張大帥把奉軍搞得兵強馬壯,比關內的那些亂糟糟的部隊都強,還把山海關的大門關上了,自給自足,關內的人管不著咱們,咱們也不和他們來往。這才幾年功夫,奉軍怎麽就歸了中華民國政府,是不是咱們東北這旮噠也歸了中華民國政府?”馬司令說:“那可不是嘛,雖然東北現在還是張少帥說了算,但他是中華民國政府任命的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和東北邊防軍司令,他是民國政府任命的,那他管的東北能不歸民國政府嗎?你剛才說的張大帥把山海關關上了,那是民國十一年他率領奉軍進關和吳大帥打仗,結果戰敗了,他領兵退出山海關後就宣布東北獨立,號稱東北不再服從中央政府管,東北的事兒東北人說了算,他自封為東北保安總司令,從那以後人們就說他把山海關關上了,都管他叫東北王。”
陸三老爺打斷他的話問:“你等等,怎麽吳大帥到了關內?還和張大帥打上了?”馬司令說:“關內的吳大帥和咱們的吳大帥是兩個人,關內的吳大帥是直軍的頭頭,那個人可是文武全才,全國人都服他,所以都叫他吳大帥。咱們的吳大帥是東北獨立後當上了保安副總司令,張大帥為了給他樹威信叫他吳大帥,之後東北人才跟著叫他吳大帥。”
陸三老爺想知道東北是怎麽歸的國民政府,就接著問:“剛才你說張大帥當上東北王這事兒我知道,去年他和吳大帥一起被炸死的事我也知道,怎麽他這才死了半年東北就歸了中華民國政府!這是怎麽回事兒?”馬司令說:“張大帥當上了東北王,在東北這疙瘩說一不二,這要是一般人早就知足了,可他不知足,他還想當中國王。第一次在關內吃了敗仗後回到東北又是練兵又是辦軍工廠,兩年後組成鎮威軍又進關和直軍打仗。這回他打贏了,奉軍也進了上海,可沒想到後方的郭鬼子反水,想要推翻他,扶持他兒子作東北王。後來他雖然在日本人的幫助下打敗了郭鬼子,可奉軍傷了元氣,部隊實力大不如前。但就是這樣他還不消停,他進北平組織安國軍政府,自任海陸空大元帥,坐上了金鑾殿,成了中國第一號人物。樹大招風,他這麽一折騰全國各路諸侯不幹了,紛紛起兵聯合起來打他。好漢難敵四手,單憑奉軍哪能打得過全國的軍隊,結果連連戰敗。張大帥眼見著奉軍在關內支持不住,就想著要退到關外。這時日本人也來趁火打劫,逼迫他答應在東北修建五條新鐵路,還要承認外蒙獨立。他沒答應,他也不能答應,他要是答應了就成了賣國賊,別說是中國王,就連東北王也當不成。日本人見他沒答應,就在他回關外的路上做了手腳,在皇姑屯把他炸死了,結果吳大帥也跟著搭上了性命。”馬司令沉默了一會兒又接著說:“要不人呐還得知足,知足才能常樂,人們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人要是總不知足就像蛇要吞大象一樣,哪能吞得下去?就是吞下去了也得被撐死!”陸三老爺問:“張大帥死後東北怎麽樣了?”馬司令說:“張大帥死後張少帥接了班兒,但他太年輕壓不住茬,他爹的那幫老人兒都不拿他當回事兒,還和過去一樣叫他小六子,什麽事兒都是先斬後奏,辦完了再告訴他。張少帥憋氣,但他不敢把他爹那幫磕頭兄弟怎麽樣,就拿兩旁世人開刀,結果找了個由頭把楊宇霆和常蔭懷殺了。他本來是想殺雞給猴看鎮鎮這幫老人兒,可是沒想到老人兒們更加憤憤不平,說他是卸磨殺驢。日本人這時也來找麻煩,讓他允許他們修建鐵路和外蒙獨立,說是他爹在世時答應的。張少帥沒有他爹那兩下子,既不能和日本人打哈哈,又不能答應這件事,結果和日本人弄僵了。他內外交困,正好這時南京國民政府派人來拉攏他取消東北獨立,給他又是封官又是許願,還給了他不少錢。張少帥想背靠南京國民政府這課大樹好乘涼,也能把這些鬧心事兒甩出去,就宣布取消東北獨立,歸順南京國民政府,奉軍也就歸了國軍。”
倆人嘮得正熱乎,谷德有進來說飯好了,問他們倆在哪兒吃。陸三老爺說:“你這樣,去告訴你哥和老疙瘩在前院陪著弟兄們吃,要陪好了,讓弟兄們吃好喝好,你就在這屋裡陪著我倆吃。我這酒量不行了,你能喝點酒,替我好好陪陪馬老弟。”谷德有答應一聲去廚房端來酒菜,陸三老爺看著酒菜說:“媽了個巴子怎麽就整這兩個菜!我怎麽跟你說的?”谷德有忙回答:“三老爺,我到大家溝市場轉了好幾圈也沒看到什麽菜,好不容易才買到點魚。明天的,明天我早點去市場。”馬司令說:“老前輩這就挺好的了,有雞有魚還有乾菜,都是我愛吃的,這剛過完年,市場上賣菜的肯定沒有幾家。”說完夾了一口黃瓜乾吃,吧嗒吧嗒嘴說:“哎吆這菜做得挺有滋味呀!”陸三老爺用下頦點了下谷德有說:“他家老疙瘩是大廚,在大戶人家做過菜。”喝了兩盅酒後,陸三老爺說:“這些菜要是在吳大帥家根本端不上桌。”馬司令笑笑說:“也不一定,吳大帥用山珍海味招待客人,他自己還是願吃家常菜。”陸三老爺點點頭說:“苦出身的人不管他當多大官都忘不了小時候的滋味,要說人家吳大帥吃什麽吃不起,但他還是願意吃小時候的東西。”
這時桌上的谷德有突然問了一句:“吳大帥是誰?”本來他在這個桌上不敢說話,但現在喝了幾盅酒,就借著酒勁插了一句嘴。馬司令聽了哈哈大笑:“什麽?你連吳大帥是誰都不知道?那你可真是啥都不知道!我告訴你,吳大帥在東北可是個名人,早年間在前清時就當過奉天后路巡防營統領,民國後當過騎兵旅旅長,當過洮遼鎮守使,當過二十九師師長,當過黑龍江省督軍兼高官,後來還當過東三省邊防司令和保安司令。這也難怪你不知道他,他除了在奉天當官就是在黑龍江當官,沒在吉林當過官,但你還是應該聽說過他,他和你們東家是磕頭兄弟呀!”陸三老爺說:“這事兒他們不知道,我沒和他們說過,怕他們說我吹牛逼。”谷德有說:“三老爺,那你今天就給我說說唄!”陸三老爺點點頭說:“好!那我今天就給你說說吳大帥的事。我和吳大帥磕頭那可有年頭了,得有三十來年了,那時我在黑龍江巡防營當管帶,吳大帥是遼源捕盜營一名哨官,我們是在查乾花剿匪時認識的。那時蒙古人造反,朝廷命令東北三省聯剿,我帶領黑龍江巡防營參加,吳大帥跟隨遼源捕盜營參加。我比他官大,可以坐鎮指揮,他是哨官,必須得領兵衝鋒陷陣。他打仗不怕死,一次領兵衝進敵陣,被蒙古人包圍了,連衝幾次都衝不出來,眼看著就要全軍覆滅,多虧我的兵及時趕到把他們救了出來。我手下的一個哨長回來跟我說:‘遼源捕盜營有一個姓吳的哨官真勇敢,打仗只知道往前衝,不知道向後退,就跟黑瞎子一樣,長得也有點像黑瞎子,備不住就是黑瞎子托生的。’我問他黑瞎子怎麽打仗?他說:‘黑瞎子打仗一個勁兒往前衝,不知道往後退,肚子被打破了腸子掉出來也不知道疼,用爪子抓起來捋巴捋巴塞進肚子裡扯把草堵住窟窿繼續向前衝。’正好這時吳大帥到我這來感謝救命之恩,一見他面我就樂了,心想這哨長說的真沒錯,他長得確實有點像黑瞎子,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臉盤兒也和黑瞎子差不多。他很客氣,又是磕頭又是作揖,說了很多感激的話,最後提出來要和我結拜兄弟。說實話一開始我沒看上他,一方面他官沒我大,自古以來人們就說肩膀頭一齊才是弟兄,另一方面他長得也確實不怎麽樣,說話還嗚啦嗚啦的。但轉念一想古人說‘人有異相必有異秉’,不管他有沒有其它的長處,最起碼能看出來他是個有福的人,再加上他態度特別誠懇,我就答應和他結拜。他沒我大,是屬豬的,比我小一歲,管我叫大哥。結拜後我告訴他手下的人說他是黑瞎子托生的,他一點兒都不奇怪,說他周圍的人也是這麽說的。後來我才知道他說話嗚啦嗚啦的毛病不是天生的,是他小時候給人家放馬把嘴凍壞了,說話時舌頭在嘴裡翻不過來閥,為此別人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吳大舌頭。你別說我這人看人還真挺準,後來他果然洪福齊天,從那以後就步步高升,沒用多長時間就成了東北數得上的人物。可吳大帥這人講究,他雖然官越作越大,而我解甲歸田了,可他從來沒有小看過我這個大哥,不管到什麽時候對我都夠意思。”馬司令接話說:“吳大帥這人是講究,他不僅對你好,就是對後來的磕頭兄弟也沒有二心。他和張大帥是磕頭兄弟,本來他的年齡比張大帥大一旬,張大帥管他叫二哥,可是張大帥是他的頂頭上司,他就放下哥哥的架子維護張大帥,對張大帥是言聽計從,處處想著為張大帥排憂解難。那年馮老四不服張大帥管,哥倆鬧別扭要動舞把抄。張大帥想找人說和,他先去找馬老大,馬老大說自己年齡大了,不想摻和這事兒,沒辦法他又去找吳大帥,吳大帥到馮老四那好說歹說才給他倆講和了。”陸三老爺插話問:“怎麽又出來個馮老四和馬老大?”馬司令說:“老前輩你離開軍界時間太長了,後來的事你都不知道了。當年奉天有八大風雲人物,他們都是各個方面的頭頭,把持著奉天軍政兩界。他們還是磕頭兄弟,分別是:馬老大;吳老二,就是吳大帥;湯老三,外號湯二虎;馮老四,就是和張大帥鬧別扭的那位;張老五,外號豆腐匠;孫老六,前些年在吉林當過督軍;張老七,就是張大帥;張老八,就是現在的吉林督軍。他們這些人各有特點,有幾句順口溜說的就是他們:
馬躍龍潭吳俊生,
烈臣能戰景惠熊,
馮湯二麟一對虎,
張作霖相真英雄。
這馮老四仗著自己在江湖上出道早,當張大帥還是個小混混時他就已經拉起了綹子,所以後來黎元洪大總統任命張大帥為奉天督軍時他不服氣,要和張大帥爭督軍這個位子。張大帥何等人物,他一方面派吳大帥去講和,一方面又使了點別的招,把馮老四給擺平了。張大帥第一次領兵入關戰敗後,段祺瑞為了挑撥離間,攛掇大總統免了張大帥的職,任命吳大帥為奉天督軍。吳大帥一口回絕,他說:‘這督軍我一天也擔任不了,你們不讓張大帥乾我也不乾,我們一塊撂挑子。’又說:‘在東北誰是英雄?我看我們都是狗熊,只有張大帥是英雄’。張大帥第二次領兵入關勝利後,獎賞有功的人,他偏向老人兒,給那些老人兒都升官進爵,而那些真正有功的新人卻啥都沒得著。郭鬼子心裡不服,就起兵造反,那時留在東北的部隊一大半都在郭鬼子手裡,他領兵打到巨流河,眼看著就要打到奉天了。張大帥手下的七梁八柱都嚇跑了,他自己也急得要撞牆,這時他又想起了吳大帥,任命吳大帥為討逆軍總司令。我們跟著吳大帥從黑龍江趕到巨流河,在河東岸和郭鬼子對陣。吳大帥召開陣前軍事會議,你別看他說話嗚啦嗚啦的,但是挺有意思,節骨眼上特別會鼓動人。他說:‘我是大老粗,不懂得用紅藍鉛筆在地圖上描描畫畫的,可我知道兩人打架,我扯誰的後腿誰就趴下’。他話說得實在,一下子就把我們的士氣鼓舞起來了,我們衝過河一頓猛衝猛打就把郭鬼子的部隊打垮了。當時我是騎兵團團長,衝在隊伍最前面,活捉了郭鬼子和他老婆。”陸三老爺問:“你活捉了郭鬼子兩口子,吳大帥給沒給你獎賞?”馬司令答:“我正要說這個。要不說人家吳大帥講究,一點都不差事兒,就因為我活捉了郭鬼子,就提拔我當了旅長。不僅這一次,以前也是,只要是我立了功,吳大帥就提拔我,要不然我也不會有今天。有時我琢磨吳大帥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後來我想明白了,這是我們倆的緣份。我們倆小時候都給人家放馬,吃的苦差不多少,吳大帥的嘴不就是那時候給凍壞的嘛。後來他到四平街當鋪當小夥計,東家誣陷他偷東西把他攆回了家,他沒辦法才到遼源捕盜營當了兵。而我是被誣陷偷馬,一氣之下跑進山林當了綹子,後來被懷德縣衙收編當了兵。如果不是被誣陷,我們倆就不可能去當兵,也就不可能走到一塊。自從我投奔吳大帥後,由於小時候放過馬,我馬騎得還可以,再加上打仗敢往上衝,吳大帥就特別稀罕我,兩三年就給我提一級,他在的時候我就已經是旅長了。這次張少帥提拔我當黑龍江剿匪司令也和他有關,他是張少帥的二大爺,而我是他的人,張少帥對我能不高看一眼嗎!”陸三老爺說:“大帥指定得提拔那些馬騎得好、作戰勇敢的人當官,因為他就是這麽起來的。他不僅馬騎得好,而且還會給馬治病。剛開始當兵的時候他在夥房給人做飯,有一次當官的馬病了,找了好幾個獸醫都沒治好。眼見著馬就要死了,他跟當官的說他可以試試,當官的以為他說大話,心想一個做飯的還能給馬治病?但一看馬就要死了,就想活馬當成死馬醫吧,就讓他治了,沒想到他竟然給治好了。當官的見他有這個本事就讓他當馬夫。他擺弄馬確實有兩下子,把馬養得膘肥體壯,不管多烈的馬到他手裡都服服帖帖的。當官的見他是個人才,幾年後把他編入騎兵哨,他馬騎得好,打戰還勇敢,多次立功,所以不斷得到提拔,沒用多長時間就當上了巡防營統領。他稀罕馬,在黑龍江督軍府裡養了不少好馬,我每次去第一件事就是跟著他到馬圈去看他那些馬,有時他還找手下的人表演馬術給我看。對了,馬老弟,咱倆不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嘛。”馬司令說:“是啊,那時候督軍府一有客人來,只要我在齊齊哈爾,吳大帥就讓我表演馬術給客人看,弄得我像個馬戲小醜似的。”陸三老爺說:“那可不是,那是吳大帥稀罕你,想讓你在人前多露臉。吳大帥跟我說過你:‘你別看這小子個子小,那是讓心眼兒給墜住了,他心眼兒多,遇事兒能算計,能屈能伸,將來肯定有大出息。’吳大帥看人準哪,你看你現在不就當上司令了。”馬司令笑笑說:“老前輩,我沒有埋怨吳大帥的意思,他那是看得起我才讓我表演,再說我表演也是給你們這些和他好不錯的人看。”陸三老爺點點頭說:“是啊,吳大帥對和他好的人什麽都能豁得出去,我每次去他那他都得留我住幾天,好吃的好喝的都舍得拿出來。”馬司令聽到這笑著問陸三老爺:“老前輩,督軍府裡有你一個笑話,說你那年在督軍府裡面住,每天早上洗完臉下人們都發現香皂被鉸去一塊,他們笑話你太小氣,以為你每天偷一小塊攢起來拿回家用。過兩天你要走,吳大帥以為下人們怠慢你,就問你為什麽急著走,你吭哧了半天說:‘你這裡什麽都好,就是早上的乾糧太難吃。’原來你把那香皂當乾糧吃了。他們都這麽說,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兒?”陸三老爺哈哈大笑說:“有這麽回事兒!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我這點磕磣事兒都傳出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到督軍府去看吳大帥,吳大帥不讓我走,非要留我住幾天。第二天早晨我剛起來,下人就拿來一條手巾端來一盆水和一塊方方正正的白東西,放在凳子上就走了。這水我知道是洗臉用的,毛巾是擦臉用的,可這白東西幹什麽用我就不知道了,以前沒見過,拿起來聞聞還有香味兒,我就以為是乾糧,心想這督軍府和平常人家就是不一樣,一大早晨起來就給乾糧吃。洗完臉後我想吃乾糧,可用牙乾咬咬不下來,就找剪子鉸下來一小塊,放在嘴裡一嚼我差點沒吐出來,心想這東西太難吃了。當時我還以為是高級乾糧咱們吃不慣,所以就沒敢跟下人說,怕他們笑話我沒見識,後來才知道這東西叫香皂。我平時在家洗臉用的都是豬胰子,誰見過這洋玩意兒!結果弄出了笑話。”馬司令和谷德有聽完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谷德有問:“吳大帥現在在哪兒?”陸三老爺唉了一聲說:“吳大帥現在沒了。”谷德有一臉詫異,又問:“是怎麽沒的?”陸三老爺沉默了一會兒說:“怎麽沒的!是讓日本人給炸死的!”他轉頭對馬司令說:“去年大帥死的時候我正在拜泉,知道信兒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也不知道哪天出,太遠我就沒去,你去沒去?”馬司令說:“我哪能不去!我不僅去了奉天,還到皇姑屯現場去看了看。現場那叫個慘哪,鐵路橋洞子那四人合抱粗的石柱子都給炸得稀巴爛,鐵道軌炸得跟擰勁兒麻花似的。我去的時候張大帥和吳大帥坐的車廂還在,炸得就剩一個車底盤了。聽當時在現場的人說,吳大帥當時就不行了,張大帥抬回大帥府第二天才死。你說怎那麽寸,炸藥崩起來一個小鐵道釘子正好就打在吳大帥腦袋上,把腦漿子都釘出來了。”陸三老爺唉了一聲說:“要說該著的事多了,你說吳大帥他也沒在北平,張大帥坐的車在北平出發時他也沒在車上,可他非要從齊齊哈爾趕到山海關去接張大帥,上了火車還非得和張大帥坐一個車廂。張大帥的磕頭兄弟多了,人家都不去接,就他非得去接。火車上的頭頭腦腦多了,人家都不和張大帥坐一個車廂,就他非得和張大帥坐一個車廂,你說這是不是該著的事!按迷信說法這就是老天爺讓他去陪張大帥死啊。聽說他們坐的火車還是當年慈禧太后的藍鋼列車,慈禧太后那老娘們我知道,你用她的東西那還了得,她肯定得去閻王爺那告狀,閻王爺這是把他們老哥倆都招去對證去了。”馬司令說:“拜把子時都說:‘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吳大帥作到了。”陸三老爺說:“所有的拜把兄弟磕頭時都這麽說,有誰作到了?吳大帥就是太講究了!”
谷德有問:“怎麽知道是日本人炸的火車?”馬司令說:“日本人辦的蹊蹺事兒太多了。張大帥離開北平的前一天,日本的什麽公使去找張大帥簽訂修建鐵路和讓外蒙獨立的條約,張大帥不簽,這個公使就和張大帥吵起來啦,還拿死來威脅張大帥,氣得張大帥把翡翠煙袋都摔了,這個公使也氣呼呼地走了。第二天張大帥坐火車離開北平,很多日本人搭車要去奉天,可他們都在山海關半夜下了車,包括張大帥的顧問。火車在皇姑屯被炸,炸的偏偏是張大帥的車廂,別的車廂都沒事,而且發生爆炸不大一會兒日本人就到了現場。日本人先把現場搜查了一遍,但他們沒搜乾淨,落下了幾塊裝炸藥的碎麻袋片兒,上面有日本字。你說有這麽多蹊蹺事兒,不是他們炸的還能是誰炸的?事後日本人說是南京國民政府派人炸死了張大帥,這話誰能信?可那時奉天群龍無首,人心惶惶,沒人敢挑頭和日本人掰扯這事兒,更不敢把日本人怎麽樣,這事就稀裡糊塗過去了,可惜張大帥和吳大帥都白死了。”
馬司令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這事兒別人過去了,我可過不去。吳大帥對我恩重如山,我們倆雖然不是父子,但勝似父子,以後有機會我一定報仇。殺父之仇不報,那我還是個人嗎?!”
陸三老爺拍了一下桌子說:“好!有種!來,馬老弟,我敬你一杯!”說完倆人碰了一下酒盅仰頭喝了一杯酒,一仰脖馬司令才發現日頭爺已經上了東牆,他連忙說:“哎呀已經到這時候了,不行,我得走了。”陸三老爺說:“走什麽走,太陽快落山了,你走不了啦!”又對谷德有說:“我和馬司令接著喝,你出去安排一下,明天早晨早點殺豬,我們要大吃一頓,給馬司令壯行!”
後院喝得高興,前院喝得也高興,谷德升和谷德才哥倆使出渾身解數陪馬司令衛隊的人喝酒嘮嗑。衛隊中有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人,自稱叫孟憲文,別人都叫他孟老大,是山東鄒縣人。他聽說谷家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立刻就攀上了老鄉,在得知谷八奶奶健在後死活要拜乾娘。谷家哥倆把他領到谷八奶奶屋裡,谷八奶奶聽明白他的意思後隻好答應。孟老大給谷八奶奶磕頭叫了聲娘,谷八奶奶摸出一塊銀元給他算作改口錢,倆人成了母子。
第二天吃豬肉時陸三老爺請來鄉優關雙泉,又叫來村裡其他有頭有臉的人一起坐陪馬司令。吃完豬肉後馬司令領著衛隊早早離開八大戶村,他和陸三老爺灑淚而別,二人再三約定在黑龍江拜泉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