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第16章 陸3老爺的抗戰

劉家還有一個傳統，就是支持家裡的孩子上學。劉正本認準一個道理，就是人得有學問，人要是沒有學問即使再有錢也不過是一個土老帽財主。他鼓勵家裡的孩子讀書，不管是那股的孩子都一視同仁，只要孩子願意念書夥裡就供著，能念到什麽程度就供到什麽程度，除非孩子自己寧可下地乾活也不願意念書。所以劉家念大書的孩子比其他種地戶人家多，劉正本的二兒子劉定坤就念到了國高，和關雙泉的大兒子關小泉搭伴在長春上學。

民國二十年八月節前兩天，劉定坤和關小泉雙雙回到八大戶村。村裡人以為他們是回家來過節的，還私下議論這兩家真有錢，不過是過一個八月節就讓孩子大老遠回來，這得花多少路費！第二天人們才從關雙泉嘴裡知道這倆孩子不是回來過節的，是回來避難的，因為長春被日本人佔領了。

關雙泉向村民們繪聲繪色描述了他兒子在長春的遭遇:八月初八那天天還沒大亮，關小泉還沒起床，突然聽到長春南邊傳來爆豆般的槍炮聲，就像過年放十響一咕咚鞭炮那樣。緊接著長春的北邊也傳來槍炮聲，兩邊的槍炮聲此起彼伏，把他租住的房子屋頂都震得忽顫忽顫的，嚇得他鑽到了高桌底下。兩邊的槍炮聲響了一上午才稀稀拉拉停下來，下午房東腦袋上扣個土籃子跑過來告訴關小泉千萬別出屋，說是日本人偷襲了東北軍的南嶺炮營和寬城子兵營，遭到了東北軍的反擊。雖然日本人攻下了這兩座兵營並佔領了長春，但死了幾十個當兵的，日本人殺紅了眼，正在街上搜索東北軍。他們看見中國人就開槍，不管是不是當兵的，嚇得各家各戶都關門閉戶不敢出門，現在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關小泉聽信房東的話兩天沒敢出屋，第三天頭上聽見外邊有人說話聲才敢去學校看一眼。這時學校已經沒人上課，只有校長守著學校。校長說日本人現在已經佔領了奉天和吉林全境，聽說還要去攻打黑龍江，仗一會半會兒打不完。外面打仗學校沒法上課，所以學校決定給學生放假，讓同學們暫時離校回家。關小泉按照學校的安排準備回家，他聯系劉定坤一起走，劉定坤的學校也放假了。好在長春往北的火車是老毛子運營，沒有因為中日兩國打仗而停運，這倆孩子好不容易買到火車票才回到了家。

村裡人聽了關雙泉的話都誇這兩個孩子真機靈，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想辦法回到家，將來一定有出息。有人問關雙泉:“鄉優，你是秀才，學問多，你告訴告訴我們日本在哪?為啥來佔咱們的地方?”關雙泉回答:“日本在咱們東邊。日本人認為太陽是天照大神掌管的，太陽從東邊升起，天照大神就住在東方，是他們的祖先。其實他們不是天照大神的子孫，是中國人的後代。當年秦始皇想長生不老，命道士徐福去尋找長生不老藥，徐福說在東海太陽升起的地方有個海外神山，那裡有長生不老藥，秦始皇就派他帶領五百童男童女坐船去尋找。結果什麽都沒找到，嚇得他不敢回國，就留在了那裡，同時把帶去的五百童男童女配對結婚生孩子，後來人多了就成立了一個國家。因為他們認為太陽是從他們那地方升起的，所以就給國家起名叫日本。日本國地方不大，兩個加起來都沒有咱們東北大，島上出產還不多，五百童男童女和他們的後代又特別能生孩子，所以後來日本人在島上生活地方就不夠用了。為了解決人多地少的問題，日本人想到國外找一塊地方把人口遷移出一部分。他們首先想到了中國，一個是中國離他們近，二是中國是他們老家，他們覺著回老家佔一塊地方理所當然，就像兒子和爹娘分家另過，兒子在外面過不下去了，就理直氣壯回爹娘家啃老，爹娘不讓他就作。現在日本人就是回爹娘家佔地方啃老來了。”又有人問:“鄉優，聽你這麽一說日本那麽小，中國那麽大，他們怎麽能打過中國?”關雙泉說:“這就像兒子和爹娘打仗一樣，不管爹娘長得多高多大，兒子長得多小，兒子肯定能打敗爹娘，一是爹娘舍不得使勁打兒子，二是爹娘畢竟年老體弱了，打不過兒子。本來日本打不過中國，是他們提前動了手腳才能打過中國的。你們看過世界地圖沒有?”村民們說:“沒有，我們哪有那玩意兒。”關雙泉說:“我看過。地圖上中國的形狀就像一隻大公雞，公雞嘴是朝鮮，而日本就是公雞嘴下的一條蟲子。以前朝鮮是中國的附屬國，中國要收拾日本通過朝鮮就能收拾到，而且肯定能收拾了，就像雞能吃掉蟲子一樣。後來甲午年日本偷襲了朝鮮，把大清國打敗了，把朝鮮變成了他們的附屬國。這回雞嘴不聽使喚了，吃不了蟲子啦，可蟲子卻能通過雞嘴爬到雞身上禍害雞，所以現在日本能打過中國了。”村民們聽得雲裡霧裡，他們聽不明白日本到底是怎麽回事，也聽不明白中國怎麽是雞，日本怎麽是蟲子，蟲子是怎麽禍害雞的。可他們聽明白了日本人是外國人，現在要來佔領中國。他們沒見過日本人，但見過老毛子，知道老毛子也是外國人，知道外國人一來中國人準沒好，他們都是來造害中國人的。那年老毛子到村裡來調戲谷家大丫，被谷德升用鞭炮調理了一下，就引來老毛子護路隊攜槍帶炮來攻打陸家大院。多虧陸三老爺見過大陣仗沒容老毛子的勁兒，和他們對打，再加上馬蘭花上馬三槍下馬三槍把他們嚇跑了，要不然還不知道老毛子會把八大戶村禍禍成什麽樣哪！

想到陸三老爺打老毛子的事，人們這才想起陸三老爺應該回來了，他每年都是天一殺冷就從黑龍江拜泉起身，三五天就回到八大戶村。今年黑龍江那邊要打仗，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按時回來。村裡人特別盼望陸三老爺回來，他一回來大家就有了主心骨。可事情就是怪，你越盼望的事情它來得就越慢，陸三老爺在大家的盼望中到年底也沒回來，村裡人紛紛議論黑龍江那邊肯定是發生了大事。

陸三老爺是轉年二月二以後才回到八大戶村的，而且是一臉的疲憊。村裡人通過陸三老爺斷斷續續的述說才知道黑龍江那邊確實發生了大事，也才知道陸三老爺在那邊都幹了些什麽。

自從馬司令來過八大戶村後，陸三老爺每次到黑龍江都去拜訪他，先是到齊齊哈爾，後來馬司令調任黑龍江步兵第三旅旅長並兼任黑河警備司令，陸三老爺又去黑河拜訪他。馬司令在黑河有公館，陸三老爺到黑河吃住都是在馬公館。馬司令和吳大帥一樣愛馬，在公館的後院養有三百多匹好馬，他一有時間就陪著陸三老爺賞馬看表演，陸三老爺在他那裡一如當年在吳大帥的督軍府。

馬司令有時也來拜泉看陸三老爺，通過他陸三老爺結識了黑龍江邊防軍駐拜泉第一騎兵旅的關旅長。

秋收時節陸三老爺聽說中國人和日本人打起來了，日本人佔領了奉天，又佔領了吉林。因為過段時間他要回八大戶村，所以特別關心這事兒，特地到拜泉縣城拜訪關旅長一探虛實。關旅長告訴他:“陸老前輩，確實有這回事兒。小日本借口南滿鐵路被破壞，在奉天偷襲了東北軍北大營，佔領了奉天，緊接著又佔領了吉林，現在又要來攻打黑龍江。這不我剛接到命令要率領部隊到齊齊哈爾去布防，可能馬司令也要派兵去。”陸三老爺問:“日本人怎麽這麽快就佔領了奉天和吉林?那麽多東北軍是幹啥吃的！”關旅長說:“日本人偷襲北大營的時候張少帥沒在奉天，他去了北平，留下榮參謀長主持軍務。北大營官兵要抵抗，可榮參謀長不讓，說他請示了張少帥，張少帥命令北大營官兵不許抵抗，這樣日本人沒費多大勁兒就佔領了北大營。緊接著他們就去攻打奉天，奉天城裡的警察抵抗，但他們哪裡是日本正規軍的對手，奉天很快就被佔領了。日本人在奉天得手後，在吉林也動手了。吉林的張主席回錦州老家去給他爹辦喪事，把軍務交給了邊防軍司令長官公署的熙參謀長。這熙參謀長外號熙生子，是個好色之徒，聽到日本人動手的消息時他正在窯子裡。他命令部隊不許抵抗，還到火車站去迎接日本人，因為帶兵來攻打吉林的日本軍官是他在日本留學時的老師，這樣日本人不費一槍一彈就佔領了吉林。”陸三老爺說:“熙生子他這不是投降嗎！真白瞎他的名字啦，他叫這個名字應該‘犧牲’。”關旅長說:“他是滿族，還是大清的皇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能舍命保衛漢人的江山嗎！”關旅長接著說:“長春城裡的守軍倒是抵抗了，但他們是倉猝應戰，打不過有備而來的小日本，長春也被日本人拿下了。這幾個主要城市一丟，東北的一大半地盤兒就落到了日本人手裡。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肯定還要來打黑龍江。”陸三老爺說:“要是這樣的話我今年就不回去了，就在拜泉過冬了。一是要打仗，路上不太平，二是吉林被小日本佔了，我還回去幹啥?我留在這裡，你們打小日本我興許還能出點力。”

陸三老爺回家後催促種地戶趕快秋收，打下糧食馬上交地租。他趕著馬車拉了一車新糧到關旅長軍中去勞軍，關旅長見到他非常高興，告訴他:“馬司令也來齊齊哈爾了，他現在是黑龍江省政府代主席。”陸三老爺詫異地問:“省政府主席不是姓萬嗎?怎麽變成了馬司令?”關旅長說:“萬主席陪著張少帥一直在北平治病，他把黑龍江省政務交給了他兒子萬衙內，這萬衙內是個小孩崽子，一聽說日本人要來就嚇尿褲子了，哭嘰尿號讓他爹請求張少帥選個能打仗的人來主持政務。能打仗的人不少，但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在這個時候來趟渾水，張少帥選來選去選到了馬司令，任命他為黑龍江省政府代主席和軍事總指揮。”陸三老爺說:“這是好事啊，馬司令——不馬主席一定能和日本人死磕到底。”關旅長說:“馬司令來當這個省政府主席大家都服氣，但也有不服氣的，聽說洮遼鎮守使就不服氣。他仗著自己是奉軍老人兒，還和張大帥磕過頭，就向張少帥提出要當這個黑龍江省主席。張少帥知道他人品差沒答應他，他竟然宣布洮遼獨立，自封為總司令，還投靠了日本人，看樣子要給日本人打頭陣來打黑龍江。”陸三老爺說:“這個洮遼鎮守使不純屬敗類嗎！張少帥沒答應他就對了，把黑龍江交給這樣的人還能有好！馬司令當了省政府主席我得去向他當面道賀。”關旅長說:“他現在忙得腳打後腦杓，可能沒時間見你，我正好要去參加他的就職典禮，你和我一起去吧。”

陸三老爺旁聽了馬主席的就職講話。馬主席說:“倘有侵犯我疆土及擾亂治安者，決以全力鏟除之，已盡保衛地方職責。”陸三老爺雖然沒有完全聽懂馬主席的話，但他從馬主席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來馬主席已經下定了決心，肯定要和日本人血戰到底！他深受鼓舞，會後找到馬主席說:“我年紀大了，不能跟你上戰場殺小鬼子，但我可以做點別的。我這就回家給你籌糧去，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你得讓當兵的吃得飽飽的，這樣才有勁多殺小鬼子為吳大帥報仇！”馬主席沒時間和陸三老爺多說話，他只是拱手向陸三老爺道謝，陸三老爺連聲囑咐他多保重就離開了。

陸三老爺回到拜泉後馬上開始磨糧食，他要把新鮮的糧食送到前線去。他用大馬車裝了整整三車糧食，又把家裡的幾頭肥豬也裝車一起拉到齊齊哈爾。到齊齊哈爾後他聽說中國軍隊已經和日本軍隊在南邊一百多裡遠的嫩江江橋邊上打起來了，馬主席正在那裡指揮戰鬥。陸三老爺顧不上停歇又帶著大馬車繼續趕往江橋。在通往江橋的路上他看到人絡繹不絕，有一隊隊挑挑推車的人，挑裡和車上裝的都是一些日用品，還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嘴裡喊著口號，手上舉著旗幟，旗幟上寫著‘學生團’、‘援馬團’、‘義勇軍’，也有和自己一樣趕著裝滿糧食的大馬車的人，所有這些人都興衝衝地往前趕路，一打聽才知道他們都是去江橋支援前線的。陸三老爺不由地感歎道:“都說中國人是一盤散沙，那是沒到動真章的時候，到時候就會擰成一股繩共同對外。小日本自己也不想一想，就他們那麽一點屁大的地方，能有多少人?能有多少東西?還想佔領中國，真是白日做夢！”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聽到後說:“大爺你說得太對了！中國人就應該團結起來共赴國難，一起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保家衛國人人有責，我們每個人都得行動起來貢獻力量。這次馬主席領導我們抗日我們全力支持，寧可犧牲也要抗戰到底，堅決不做亡國奴！”陸三老爺聽著他的學生腔看著他嚴肅的表情，激動地說:“看來馬主席是做對了?這麽多人都支持他！”學生說:“馬主席做得太對了，不僅咱們支持他，全國人民都支持他，國民政府還通令嘉獎他呢！你看沒看報紙?全國人都在給他捐款捐物，喊中國軍人馬司令萬歲，上海還出了馬司令牌香煙呢。”陸三老爺笑了笑說:“我一個老農民哪能看到報紙，再說我也認識不了幾個字。”

陸三老爺帶著大車走到離江橋最近的大興火車站停下來，幾個軍人接待了他們，指揮他們把糧食卸到附近一個叫三間房的地方。陸三老爺沒有見到馬主席，他也沒有去找馬主席，他知道馬主席沒有時間見他，可他心裡還是默默祝願馬主席帶領部隊能打勝仗，把小日本鬼子擋在嫩江以南，能保住齊齊哈爾。

陸三老爺對齊齊哈爾有很深的感情，他在前清黑龍江將軍麾下任管帶時就經常來這裡，後來他和吳大帥馬主席他們交往也多次來這裡，特別是他所敬愛的壽山將軍為了保衛這座城市以身殉國更讓他敬重這座城市。正因為有如此多的情結，陸三老爺熱愛這座城市，當然也希望它平安。

一想到壽山將軍的殉國陸三老爺就要掉眼淚。那是光緒二十六年，壽山將軍升任黑龍江將軍，陸三老爺在他手下當管帶，倆人相處得非常好。庚子之亂義和團打殺洋人，朝廷先是支持，命令壽山將軍趁機將老毛子趕出東北。壽山將軍奉命領兵攻打哈爾濱的中東鐵路管理局，想把修建中東鐵路的老毛子統統驅趕出境。沒想到此舉遭到了老毛子的強烈反擊，不僅沒攻下中東鐵路管理局，反被老毛子的鐵路護路隊一路追擊趕回齊齊哈爾。老毛子借口保護僑民和鐵路的安全，又從國內調來精銳部隊圍攻齊齊哈爾。城內的壽山將軍領著三千殘兵對抗手持洋槍洋炮的老毛子，他向朝廷奏請救兵，可奏折如石沉大海，他絕望了，知道城破之日指日可待。他安排人做了一口棺材，告訴家人城破之日就是他為國盡忠之時。老毛子派人來勸降，許他以高官厚祿，他破口大罵:“我家世代忠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沒有保住城池是我無能，唯死而已，焉能作老毛子之降臣！”這時朝廷來旨讓他和老毛子議和，他本來可以執行朝廷的旨意，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知道接受城下之盟必定會喪權辱國，也是一個將軍的奇恥大辱，他決心以死報國。他給老毛子寫了一封信，說明攻打中東鐵路管理局是他一個人的主意，與他人無關，更與齊齊哈爾城內的百姓無關，他可以以死報之，但他希望老毛子在破城之日不要濫殺無辜。他吞下金子躺在棺材裡等死，可是金性發作之後他只是腹痛難忍並沒有死，他高聲喝令他兒子開槍打死他，他兒子哭得雙手顫抖拿不穩槍，他大聲斥罵不孝之子無用，催促再三，他兒子才閉著眼睛朝他開了一槍，只打中了他的胳膊。他更加痛苦，淒慘之狀不可忍視，他兒子不忍再開第二槍，是他的一個隨從朝他胸口開了一槍，他才咽下最後一口氣。老毛子敬重他，在破城之日按他信中所囑沒有濫殺一人，只是懷疑他假死，要開棺驗屍。他的副手對老毛子說:“將軍活著不願見俄人，死了也不願見俄人，不能開棺驗屍。”老毛子竟聽從了。

陸三老爺希望馬主席能像壽山將軍那樣保衛齊齊哈爾，但他不希望馬主席有壽山將軍那樣的結果。他看到江橋前線物資堆積如山，一道道防線修得堅固無比，一隊隊士兵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往於前線，一幫幫熱情的老百姓踴躍支前，他滿懷信心地回到了拜泉。

陸三老爺在家呆了幾天，突然有一天他看見從西邊過來一隊隊士兵。這些士兵個個耷拉著腦袋，灰頭土臉互相攙扶，有的還柱個棍子倒背著槍，都在悄沒聲地向東走著。他攔住一個士兵打聽，才知道這是馬主席的隊伍，他們被打敗了，日本人佔領了江橋，還佔領了齊齊哈爾，他們是在向海倫撤退。陸三老爺氣呼呼地回到家，沒過多大一會兒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馬主席。馬主席一進屋就拱手對陸三老爺說:“老前輩，敗軍之將前來拜訪你歡不歡迎?”陸三老爺見他一身泥土，本就瘦小的身形變得更加憔悴，長條臉上深陷著兩個腮坑，原本修飾整齊的八字胡變成了一堆亂草，一看就知道是多日鏖戰的結果，就忙迎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說:“歡迎歡迎！馬主席光臨我這寒舍，寒舍蓬蓽生輝，我怎能不歡迎。”馬主席苦笑著說:“打了敗仗沒有臉來見老前輩。”陸三老爺說:“哪裡哪裡！勝敗乃兵家常事，當兵誰沒打過敗仗！只要不氣餒，下次就能打勝仗。”馬主席說:“我這次也沒氣餒，只是日本鬼子太強了，有飛機大炮坦克，人也比我們多，援軍還一批批上，再加上還有一些中國人在幫他們。而咱們武器照人家差遠了，別說是飛機大炮坦克，就連輕機槍這樣的武器咱們才有一百挺，這還是人家謝參謀長在戰前瞞著萬主席從軍火庫裡硬整出來的。武器不如人家，援軍還沒有，最後彈盡糧絕，實在支持不住了，我這才把部隊撤下來。”陸三老爺問:“怎麽還有中國人幫著日本人?”馬主席說:“可不是嗎，洮遼鎮守使張逆投降了日本人，他的兵打頭陣，我們把他們打敗了日本人才上來和我們打。”陸三老爺問:“洮遼鎮守使就叫張逆嗎?”馬主席答:“不是，是他投降了日本人，我才叫他張逆。”陸三老爺問:“那謝參謀長又是誰?”馬主席說:“謝參謀長以前是萬主席的參謀長，現在是我的參謀長。這回多虧他了，要不然我們得吃更大的虧。”陸三老爺問:“這個人有這麽大能耐！他都做啥了?”馬主席說:“做啥了?他做的事可多了！我正好借著說他的機會把這次和日本人打仗的前因後果告訴你。”

馬主席說:“在我來齊齊哈爾之前，謝參謀長就做了很多戰備工作，他把駐扎在黑龍江各地的精銳部隊都調來防守齊齊哈爾，特別是在江橋方面部署了重兵，在江北建成了三道防線:第一道防線在大興，第二道防線在湯池子，第三道防線在三間房，還安排工兵在橋南布設了地雷陣。你可別小瞧這地雷陣，起老大作用了，張逆派兵從白城來攻打齊齊哈爾就是被這地雷陣炸得屁滾尿流的，聽說還炸死了一個少將司令。張逆敗了，他身後的日本人出兵了，往橋南運兵運武器。我怕日本人過了橋一馬平川進攻齊齊哈爾，就下令把橋中間的一段橋面拆了。沒成想這成了日本人的一個借口，他們說中國人修這個橋借的是日本人錢，這橋他們也有份兒，中國人不能說拆就拆。為這事日本人成天找我，非要我把橋修上。因為這時兩家還沒有開戰，我也不好和他們撕破臉，所以就來個酸菜熬土豆——硬挺。最後他們提出要自己修橋，但是要派兵掩護，我當時就明白他們這是要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可表面上又不好拒絕，隻好告訴他們修橋可以，但兵不能過橋，兵要是過橋了我們就開槍。日本人答應了，可他們說話不算數，等橋修完了兵就過來了，我當即下令咱們的兵開槍阻擊。仗打起來了，開始的時候咱們佔上風，他們死的人比咱們多。可後期他們的飛機大炮坦克都上來了，援兵也源源不斷地上來，這時我們就有點吃不住勁了，傷亡也越來越大。可就是這樣咱們的人也不憤勁兒，看見日本人的飛機飛得低，就二十個人一組仰面朝天開槍，結果愣是把飛機打下一架來。我們最後實在頂不住了就往後撤，這時候謝參謀長主持建的三道防線起作用了，因為每一道防線都能掩護前一道防線的人撤退，這樣就減少了咱們人的傷亡。最後我們撤到三間房，在那裡又堅持了幾天，日本人把我們的軍需庫炸了。我們彈盡糧絕，張少帥答應的援兵也遲遲不到，我們實在頂不住了，再頂下去就是白白送死，所以我就下令撤了。兵敗如山倒，江橋一失守，守衛齊齊哈爾的人就跑了，日本人不費吹灰之力就佔領了省城。我的老窩被端了，想海倫那地方還有點老底子，還能堅持一陣子，所以就想撤到那裡去。”

陸三老爺聽完馬主席的話沉默了半晌，他歎息著說:“張少帥見死不救，他忘了他爹是怎麽死的啦！”

馬主席想了想又說:“這次仗雖然打敗了，還死了不少弟兄，我這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可一想到日本人也死了不少人，我這心裡還好過一點，也算是為吳大帥報了仇。”

陸三老爺說:“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叫雖敗猶榮，你這就是雖敗猶榮。日本人佔了奉天和吉林，一路打到嫩江邊，這麽大的東北沒人敢抵抗，只有你馬主席敢抵抗，這就夠了。別說你還沒全軍覆沒，就是全軍覆沒了，你也是個英雄。你不僅給吳大帥報了仇，還給中國人長了志氣！”

馬主席哈哈笑著說:“老前輩你說這話我愛聽，要是所有的中國人都這麽想就好了。我還有兩個奇怪的事想跟你說說，你年齡大，經歷過的事兒多，幫我分析分析是怎麽回事。”陸三老爺忙問:“你快說是什麽事?”馬主席說:“一件事發生在戰前。我們不是把江橋給拆了嗎，我們的一隊騎兵被隔在了江南岸，他們想撤回北岸，大橋走不了，隻好騎馬蹚水過江。當馬走到江中間時，水下突然浮起了一些小王八，這些小王八咬馬腿，把馬腿咬的血糊淋拉的，騎兵們快馬加鞭才衝到北岸。他們回來跟我說這事，我還不信，跟他們到江邊一看還真有無數個小王八腦袋露出水面。有人建議我殺豬宰羊扔到江裡去，我沒聽，讓當兵的往江裡撒石灰，這些小王八才沉下去。另一件事發生在打仗的時候，我們在大興防線阻擊日本人，日本人佔領了大興西南角的一個小山包，在上邊修工事。我一看心想這下可壞了，這要是日本人在上邊居高臨下架炮轟我們，我們不都成了活靶子嗎?沒想到日本人修修不修了，從山包上撤下來，我感到非常奇怪。當我們撤到三間房的時候，當地的老百姓告訴我們說日本人在那小山包上修工事，挖出來很多長蟲，追著咬日本人，怎麽打都打不敗，還咬死了不少日本人，日本人挺不住了才撤下來。你說天都這麽冷了哪來這麽多長蟲?再說東北的長蟲都沒毒，怎麽就那裡的長蟲有毒呢?這真是怪事！”陸三老爺說:“那是王八和長蟲在幫著咱們抗日哪！王八咬馬腿，是它們不想讓咱們的騎兵撤回江北，因為江南也是咱們的國土，它們是想讓咱們的騎兵留在江南抗擊日本鬼子寸土不讓。長蟲咬日本人，是它們不想讓日本鬼子修成工事拿炮打咱們，也想把日本鬼子都咬死。這些小動物都有靈性啊，它們都知道要保家衛國。”馬主席點點頭說:“是啊，小動物都這樣，何況咱們人呐！”

馬主席笑了笑又說:“你說寸土不讓讓我想起個事，說有一次日本人請張大帥吃飯，酒足飯飽後想請他寫一幅字。張大帥沒念過幾天書，字寫得不怎樣，可他苦練一個‘乕’字，把這個字寫得還算拿得出手。張大帥寫完虎字後，落款時他本來想寫‘張大帥手墨’，可酒喝多了，把‘墨’字下邊的土字底忘了，寫成‘張大帥手黑’。秘書偷偷提醒他，他把筆一摔罵道:‘媽了個巴子我還不知道‘墨’是土字底，可我能把土送給日本人嗎?我這叫寸土不讓！’”

陸三老爺聽完一拍炕沿道:“好一個寸土不讓！這才像張大帥說的話！張大帥要是還活著，小日本肯定不敢這樣！張大帥雖然死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也應該像他那樣硬氣，對日本人寸土不讓！”

陸三老爺問馬主席:“馬主席，下一步你有什麽打算?”馬主席說:“這不國民政府已經正式任命我為黑龍江省政府主席了嗎，下一步我準備到海倫把省政府的牌子掛出來，重新召集人馬，繼續和日本人乾！”

陸三老爺一拍巴掌說:“好！我老頭子支持你！我這就去給你們的人安排食宿，讓你們好好歇歇再走。”

陸三老爺號召全村人招待馬主席隊伍食宿。第二天馬主席要走時，陸三老爺拿出兩千銀元對他說:“這個你拿著，我家裡劃拉劃拉也就這些錢了，以後需要什麽你告訴我，我可以賣房子賣地，也可以砸鍋賣鐵，我老頭子會全力支持你抗日！”說完與他握手而別，相約過兩天到海倫去看他。

幾天后陸三老爺到海倫去看馬主席。馬主席比前兩天更憔悴了，他拉著陸三老爺的手說:“老前輩你來的正好，這兩天都快把我愁死了，一直想找人嘮嗑，你來了我可以說說心裡話。”陸三老爺問:“是什麽愁事呀?還能把你這當主席的愁成這樣！”馬主席說:“這事不僅愁，還鬧心！我都不知道怎麽辦好了。”陸三老爺說:“那你說說是什麽事。”馬主席說:“好！我說說，你再幫我出出主意。”

馬主席說:“自從我們到了海倫之後，國民政府和張少帥就和我們聯系上了，他們派人來花說柳說，意思是想讓我們繼續和日本人打，承諾給我們各種援助，可就是乾說不動真格的。日本人也派人來和我談判，說東北這地方原本就不屬於中國，他們要在這裡成立一個獨立國家，還保留黑龍江省政府，繼續讓我當省政府主席。並說他們調來很多部隊，海倫馬上就要大兵壓境，如果我不答應他們，他們就要開打。最鬧心的是海倫城裡的老百姓，他們來跟我情願，黑壓壓跪倒一大片，請求我別在這裡打仗，或者是撤走，或者是和日本人講和，弄得好像和日本人打仗是我個人的事似的。你說打日本鬼子我圖意啥，不就是為了報國恨家仇嗎！家仇這塊我們已經打死了很多日本鬼子，也算是為吳大帥報了仇，剩下的就是國恨了。報國恨應該是所有中國人的事，而不是我馬某人一個人的事。可現在倒好，我主張打日本鬼子，有人反對，有人說支持卻不動真格的，還有人幫著日本人打我們。你說這叫什麽事?我都有點灰心喪氣了！”陸三老爺說:“馬主席你可千萬別灰心，你要是灰心了東北就沒人抗日了。黑龍江要是再讓日本人全佔了，那整個東北就都是日本人的了。中國這麽大，什麽人都有，有的人只顧眼前，只顧自己，卻不管亡國滅種。但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你不能和他們一般見識，支持你抗日的人還是多數，我就是不管到什麽時候都支持你抗日！”馬主席說:“謝謝老前輩！可你知道打仗是需要精氣神兒的，最起碼心不能亂，我現在心都讓這幫人攪亂乎了，都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了。但不管怎麽說我都不會和日本人講和，自古以來都是戰易和難，特別是在外國人來侵略的時候，這個時候如果有人抵抗，哪怕是把整個國家都打沒了他也是英雄，如果和外人講和他就是個敗類， 即使是為了保存國家血脈。有時候我真想用一下緩兵之計，和日本人來個假投降，過了這陣兒我再反正，但就怕別人不理解，到時候罵我。”陸三老爺聽了馬主席的話半天沒吱聲，他明白馬主席的心裡已經有譜了，說讓別人幫著出主意那就是想借別人的嘴說出自己的想法。他想了想說:“大丈夫能屈能伸，能隨機應變才是真正的英雄，到時候你就隨機應變吧。”

陸三老爺回到拜泉後心裡一直別扭著，他回味馬主席的話似乎有道理，可又覺著不是那麽回事，其中的理兒他也捋不明白。但有一條是肯定的:自己捐錢捐物給馬主席絕對不是為了他隨機應變。

這年陸三老爺沒有回八大戶村過冬。過完年後他聽說日本人在長春成立了滿洲國，國境就是東北三省外加熱河，還把前清的退位皇帝宣統弄來當執政，把長春改名叫新京。馬主席果然隨機應變了，他不僅當了黑龍江省高官，還當上了滿洲國軍政部部長。自從馬高官歸順了滿洲國又當上了馬部長後，全國人對他是罵聲一片，給他捐過款物的人都通過各種渠道討要款物，他的部下也紛紛離他出走。就在他參加滿洲國成立大典的晚上，跟了他多年的駐黑河步兵團一千多士兵襲擊了馬公館，把他家中的財物洗劫一空。

聽到這些消息陸三老爺心裡有說不出來的滋味，他想人的好壞就在關鍵的一步，這一步走對了人們就說你是好人，能把你捧上天，走錯了人們就說你是壞人，能把你罵入地獄，是上天還是入地全憑你自己。看起來人每走一步還是要好好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