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溪往事 第4章 經理殯

他是一個特別勤快的人，靠著這份勤快，把一個底子並不厚實的家過成現在這個樣子。雖然比不上關、陸兩家，但在八大戶村也算得上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富裕戶。家裡有二十多坰地，蓋了不大不小的宅院，農村該有的車馬農具樣樣都有，六個兒子都已結婚，人生大事都已完畢，剩下的就是該享福了。可他就是閑不下來，一天到晚總琢磨怎麽能讓這個家好上加好。前年老伴撇下他走了後，有人跟他提再張羅一個人，他說:“不扯了，孫子孫女都有了，不招那個羅亂事，現在就盼著能多活幾年”。

一次村裡來了個算命先生，他求問壽命，算命先生端詳他的面相，說:“算命的嘴黑，直說你別往心裡去。你的壽命我說不準，但將來你死的時候恐怕死不到屋裡”。他聽了哈哈大笑，說:“我六個兒子，一個兒子拽兩根檁子就能給我搭個屋，我能死在外邊！”算命的忙說:“我看走眼了，我看走眼了，我就是個睜眼瞎。”

可能是算命的蒙上了，也可能是谷二爺命中注定，他還真就沒死在屋裡頭。

早上兒媳婦起來倒尿罐子，發現他躺在院子裡杏樹下，手邊放著一根打杏的杆子和一個裝杏的籃子。兒媳婦大呼小叫喊家人把他抬進屋裡，家人們呼天喊地喊他，他已經死得透透的了。

谷二爺不到六十歲的年紀，還不到準備後事的時候，平時身體又好，所以家裡壽衣壽材什麽都沒有，兒子們頓時抓了瞎。情急之下老大想起來這事應該問問鄉優，讓他幫著出出主意看如何辦理後事。

谷老大急匆匆來到關家時關雙泉剛剛起炕，谷老大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把關雙泉嚇了一跳，忙問怎麽回事，谷老大哭唧唧地說:“鄉優，我爹歿了。”關雙泉坐在炕上挺直身子說:“這怎麽可能，我昨天還看見他在大道上賣杏，人好好的！”谷老大說:“是，他今天可能還是想去賣杏，早早就起來打杏，等我們看見他時他已經躺在杏樹下走了。”關雙泉說:“你爹這個人就是細細，那幾個爛杏還拿出來賣，這一輩子細細得把命都搭上了！走，我跟你過去看看。”等他們到了家，家裡人已經在外屋地搪了一塊門板，谷二爺躺在上面，臉上蓋了一張黃紙。

關雙泉問谷家哥六個:“你們打算怎麽發送你爹?”哥幾個都表態說:“我爹幹了一輩子，口挪肚攢了一輩子，臨了還想著為這個家掙錢，現在就這麽走了，我們得風風光光把他發送出去。”關雙泉又問:“你們是要頂級發送還是大發送?”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要頂級發送！”關雙泉說:“那就是經理殯了。”他知道他們不知道什麽是經理殯，停了一會兒解釋說:“經理就是經書的義理，殯就是停柩待葬，經理殯就是根據經書的義理決定在家停靈多少天。曾子曰對父母要‘生，侍之以禮，死，待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三年時間太長了，一般人家放不了那麽長時間，大多數放三天。但也有放時間長的，放的時間越長就越孝心。不過這得多花不少錢。”哥幾個雖然沒太聽明白，但聽關雙泉提到錢了，隻好說:“花錢沒問題，我們就是賣房子賣地也要把我爹風風光光送走。”關雙泉說:“這樣也好，你爹死在屋外了，外人說起來好說不好聽，你們把後事辦得風光些，堵堵外人的嘴，省著讓他們說你們不孝心。”哥幾個說關鄉優你是秀才，明白經書的義理，就勞煩你幫我們操持我爹的後事吧。關雙泉說:“義理我倒懂，但沒操辦過這麽大的事，恐怕辦不好。你們要辦經理殯就去找大房身鳳鳴號的王大掌櫃，請他來主持葬禮，他也是秀才，又在那麽大買賣家當掌櫃，能張羅事兒，以前還替人家張羅過喪事，他肯定能辦好。不過先和你們說好，既然請人家來主事，那就得什麽事都聽人家的，得一聽到底，不能半道兒打耙。”哥幾個齊聲說:“這你放心吧，我們聽你的，就這麽辦。”

谷老大領著一個弟弟到大房身找到王大掌櫃，對他說了哥幾個在家合計的意見，請他來主持谷二爺的經理殯，並表示一切憑他做主，王大掌櫃爽快地答應了。知道家裡啥都沒準備，王大掌櫃說有幾樣東西得先定下來，他熟門熟路，領著哥倆去棚鋪、賃貨鋪、扎彩鋪分別定了靈棚、擺席的家夥什和各種扎彩，又到棺材鋪去“看材”。王大掌櫃告訴哥倆這叫“迎財”，花錢越多財越大，於是哥倆定了十三塊圓形柏木攏製的棺木，稱為“十三圓”。人已經死了，現做裝老衣服來不及，王大掌櫃領哥倆到壽衣店去買現成的。裝老衣服包括衣褲、帽子和鞋襪，都用上等綢布綾羅製作，不用緞子，避免斷了香火。他們買的衣服是頂級的七件套，包括春、夏、秋、冬穿的衣服，外罩一件馬褂，馬褂上有壽字、牡丹、仙鶴等圖案。帽子為瓜皮帽，前鑲一塊白玉。腳上穿青布襪淺口鞋，鞋底繡蓮花圖案。外加明黃色元寶型頭枕、腳枕各一個，還有黃色褥單和白色蓋單各一床，意為頭枕金元寶、腳踩金元寶、身下鋪金身上蓋銀。哥倆還在王大掌櫃指點下買了八寶墜和九連環，八寶墜是一串上有摳耳杓、牙簽、胡梳子等物件的飾物;九連環是開過光的降魔杵，谷二爺魂歸西天途中經過惡狗林、鬼門關時打惡狗、叩鬼門關用。王大掌櫃領著哥倆到廟裡訂了念經的和尚和作法的道士，又到布店賒了三匹白花旗作孝布。以上這些東西都由王大掌櫃擔保，說好事後一起結帳。做完這些事後王大掌櫃帶著帳房先生、陰陽先生、寫字先生和一個跑腿的一起來到八大戶村，正式進駐谷二爺家主持葬禮。

葬禮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谷二爺換裝裹。陰陽先生指點著兒子們為谷二爺穿上裝老衣服，然後剃頭。剃頭有講究，只能剃前面，不能剃後面，這叫“留後”。第二件事是陰陽先生領著谷二爺的兩個兒子和幾個親戚去選墳地，他們懷裡抱著一隻大公雞，手裡拿著羅盤在南山前後走來走去，當走到一個叫南窪地的地方時大公雞突然咯咯打鳴，陰陽先生斷定這裡就是風水寶地。他說這裡背靠山，腳蹬川，近前有一小泉的潺潺流水，還有前山的狐狸洞遙遙相對。好山加好水，再加上與狐仙洞府相鄰，真是一塊好得不能再好的風水寶地。墳地就定在這裡，陰陽先生用羅盤定好位置和朝向，用木頭橛子標志好墓穴四角，就連忙趕回家去忙乎別的事。

家裡人這邊已經到關帝廟報過廟了，他們拿著供品和紙錢到關帝廟裡上供燒紙，給土地爺送漿水，即送財送水，為谷二爺在陰曹地府報上了戶口。

寫字先生寫的門報已經貼在大院門口左側，上寫“恕報不周”，右下角寫“谷門之喪”，其中“恕”和“周”兩字中的口字都以“△”代替，表示家裡走了一口人，別再帶走其他人了。

陰陽先生到家後忙著剪歲數紙寫銘旌。歲數紙是白色穗狀紙錢用納鞋繩串在一起，表示死者年齡。谷二爺的歲數紙是六十一條，比他實際年齡多兩條，意為向天借一歲，向地借一歲。銘旌上寫“谷成川”——這是谷二爺大名，後面是他的生死年月日，標注該人是賢明鄉紳。這兩樣東西也懸掛在大門左側。

棚鋪的匠人到了後，立即搭好了靈棚。靈棚是正八字形，前寬二十四尺，後寬八尺，頂棚高十二尺，開天窗，兩邊擺屏風，上畫“遊龍戲鳳”、“八仙過海”、“老叟戲頑童”等彩畫。靈棚四周懸掛用黑白布做的花球裝飾，兩側掛挽聯。靈棚搭好後舉行典禮，陰陽先生唱禮，響器班子奏樂，谷八爺六個兒子身穿重孝，輪流獻茶、酒、食匣，為“三獻”。

扎彩鋪的匠人被安置在廟院子裡，用紙和竹劈子、秫杆棍扎製各種紙活。谷家兄弟問都能扎什麽，匠人說什麽都能扎，大多數人家扎馬、牛、車、驕、箱、櫃、金山、銀山、金童玉女、開路鬼等。兄弟幾個問能不能扎個大院套，匠人說當然能扎，但時間得長一些，兄弟幾個說這沒問題，你們什麽時候扎完什麽時候出殯。

第三天，陰陽先生主持入殮儀式。老大抱頭，老大媳婦抱腳，其他的兒子、媳婦托腰把谷二爺放入柏木大棺材。陰陽先生指揮大兒子開光後，把一塊銀元放在谷二爺嘴裡，說這樣即使他身上的三斤八兩紙在黃泉路上被惡鬼搶走也能保證他到地府後還有錢。入殮完畢，棺材即為靈柩，靈柩前立了大供桌，上鋪青緞狗牙邊台布，供桌兩邊分別擺一對花瓶、一對景泰藍銅器、一對白銀蠟釺，上插一對牛油大蠟，蠟身上刻一幅紅字對聯:“乘鶴西去，駕返瑤池”，供桌中間供放谷二爺畫像，前擺香爐及八仙供果。桌前地上放一個燒紙瓦盆，谷二爺的兒孫輪流跪在那裡不停地燒紙。

緊接著是接三，為谷二爺舉行招魂儀式。谷二爺此時已登望鄉台上望鄉，家人已等三日，他不可能死而複生，就由和尚、道士念經超度。和尚“放焰口”，以極快手法扔小饅頭，為谷二爺奔赴黃泉時過鬼門關祈禱。其他和尚道士邊吹奏邊念經，把谷二爺亡靈招回來與家人團聚，然後再平安送走到達陰界。

接下來的日子，谷二爺的孝子賢孫們每天早、午、晚都三遍焚香燒紙祭奠，作早奠、午奠、夕奠，初一十五還要隆重一些，叫殷奠，逢七請和尚道士分早、午、晚輪流念經。期間，親戚、屯鄰來吊孝，同輩鞠躬四次，晚輩跪拜四次，然後哭靈。屯鄰每來一次，都要按輩分給一塊孝布，大多是一塊長條白花旗，這樣屯鄰們就能來得勤些。

谷八爺雖然不久前和谷二爺打過仗，但畢竟是本家，再者也不能和死者計較，所以他領著三個兒子隔三差五也過來吊孝，另外也看看有沒有能撈上忙的地方。每次來都按規矩給谷二爺行禮，谷二爺的幾個兒子在靈柩旁陪跪陪祭，施禮完畢後他們還要跪下右腿給吊孝者磕頭稱謝，稱為謝孝。幾天下來，谷家六兄弟造的沒了人形，跪下來得靠拄著哭喪棒才能站起來，站著也得拄著哭喪棒，不然晃晃悠悠就要摔倒。谷八爺背地裡跟三個兒子說:“這不就是折騰兒女嗎！等到我死那天你們可千萬不要這樣。”有一件事谷八爺沒看明白，就是谷二爺幾個兒子拄的哭喪棒一色兒都是竹棍，問了明白人才知道這叫“父之節在外”，谷八爺聽了呵呵笑了兩聲。谷八爺的三個兒子也有看不明白的事，他們問老爹:“我們看二大爺停在門板上時兩腳用絆腳繩捆著，怎麽入殮後就把絆腳繩解去了?”谷八爺解釋說:“停在門板上時死的時間不長，家人怕他詐屍活過來攆人，就用絆腳繩把他兩腳捆住，這樣即使他詐屍了他也走不了路，要不然他會追著他喜歡的人不放。你們沒注意，他耳朵裡還堵著棉球呢，那是怕他聽到打雷聲詐屍。另外還得有人看著貓，不敢讓貓近他身，也是怕他借貓命詐屍。入殮後他要到陰曹地府去，黃泉路上有惡鬼劫他，有惡狗咬他，他得趕緊跑，那當然得把絆腳繩解開了。”哥三個又問:“貓怎麽會把命借給他?”谷八爺說:“貓有九條命，借出一條還照樣能活，所以不惜命。再說它把命借給人還能借機托生人，貓樂意借。”哥三個聽完後說:“那他們家人還是不想讓二大爺活過來，要不然防這防那幹啥?！”

谷二爺的六個兒子把酒席辦得不錯，每天都殺一頭豬。現在正是青菜全的季節，菜的樣數好湊，外請的大廚有東家的話，盡量往好了做。另外燒酒也管夠喝，一天到晚不拉桌，叫流水席，吊孝的人隨來隨吃，這也吸引了不少來吊孝的人。

扎彩匠忙活了差不多一個月把各式各樣的扎彩扎完了，這些扎彩放滿了廟院子。王大掌櫃和谷二爺的幾個兒子商定要在三十天那天出殯。出殯頭一天舉行開吊儀式，陰陽先生測算出開吊時辰，發帖通知親朋好友。親朋好友根據過碼大小或拿燒紙，或獻藍色絲綢帳子，帳子上寫“谷成川千古”、“谷成川安息”、“一拜永別”、“駕赴瑤池”等字句，這些帳子都懸掛在靈棚前。

陰陽先生主持吊儀。首先是“大祭”，王大掌櫃宣讀誄文，讚揚谷二爺一生功績，兒女們聽了都嚎啕大哭，加勁兒焚燒紙錢。客人們開吊，孝子們照舊陪跪、陪祭、謝孝。接下來是“點主”。本來谷二爺靈前牌位上應寫“谷府太君諱成川主之靈位”，但一開始“主”字上邊的點不能點，要等到吊儀上請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官”來點。谷家請關雙泉來給點主。雖然兩家都在下溝住著，沒有兩步道，但谷家還是派轎子接送以示重視，點完後還送去一桌酒席表示感謝。最後是“移館行路”，吊孝和點主完成後，眾人把棺木稍微挪動一下，證明谷二爺的靈魂已經在趕赴陰間的路上了，家人三叩九拜給他送行。

這天王大掌櫃安排人把在大房身租的六十四杠棺轎和儀仗執事都擺在了大門口，來吊孝的親朋好友和屯鄰見了都吧嗒嘴說:“你看人家谷二爺，這一輩子值了，兒子們這麽孝心，就是死也值了！”

出殯的前一個時辰要“武官”祭門，德高望重的陸三老爺被請來祭門。只見陸三老爺站在門外的紅地毯上，炯炯有神的一雙鷹眼盯著門上看，大聲吆喝:“門神爺聽好嘍，今天谷二爺靈柩出門，上神不得阻攔。”接著朝天放六響洋炮，嚇唬門神爺放谷二爺鬼魂出門。谷老大磕頭謝過陸三老爺，隨即安排轎子給送回家去，也帶去早就備好的一桌酒席。

大孝子摔喪盆後起棺，六十四個杠夫抬著谷二爺的棺材向南窪地行進。隊伍最前面是八杆紅色旗、四面龍頭銅鑼、四把遮陽紅傘、四把綠扇，接著是金瓜、鉞斧、朝天蹬、八大抬、四大桌、鶴童虎判和兩個頂盔掛甲面目可怕的開路鬼。執事後面是賓客，長輩走在前面，接著是平輩中歲數大的，歲數小的和小輩走在後面。再後面是谷老大打幡引靈，其他孝子賢孫手持哭喪棒依次向後排列，用一塊白布系在杠前，肩扛白布牽引棺轎邊走邊哭。棺轎後面是女眷，號喪聲驚天動地，跟著的響器班子吹奏哀樂加上和尚道士念經聲，交織出催人淚下的氣氛，引得各家留在家裡的婦女們紛紛出門看熱鬧。谷八奶奶吩咐兒媳婦撒了兩道柴火灰門檻，防止谷二爺的鬼魂進院子。

送殯隊伍出村後，各種儀仗、執事、女眷、和尚、道士被打發回來，他們用官轎抬回谷二爺的靈牌，叫回靈。

棺木被抬到墳地後，各式各樣的扎彩已經拉了過來，擺滿了整個南窪地。墓穴是青磚砌的券墳，內鋪黃綢子，孝子進去安放福壽果，四角各放一枚墊棺錢，撒五谷雜糧。棺木下葬後封好墓穴，孝子賢孫在墳前燒化紙錢，燒各種扎彩。燒扎彩前，王大掌櫃安排人在南窪地裡吆喝兩遍，防止有人落在裡面被燒死。

下葬後三天圓墳，為墳培土，燒紙錢，上供品。谷二爺的孫子、孫女繞墳正轉三圈，反轉三圈，給爺爺新居開門。

圓墳兩天后就到了燒五七的日子，谷二爺家的孝男孝女和親朋好友帶著各種供品供具奔向墳地。還沒等走到墳跟前，走在前面的谷老大大叫一聲不好，撂下肩上的擔子就跑到墳前，其他人也跟著圍了過來。只見券墳被打開，棺材被撈到墳外，谷二爺的屍首躺在棺材邊，身上的壽衣被扒個精光，大家一看就明白墳被盜了。見此場景谷老大嗷地一聲昏了過去，幾個兄弟和其他的家人親戚也呼天搶地哭作一團。谷老大被叫醒後找了幾張燒紙把他爹的屍首蓋上，剩下的事他就麻爪了，不知怎麽辦才好，最後還是想起來去找關鄉優討主意。關雙泉說:“這都是厚葬惹的禍！看起來對老人還得厚養薄葬，老人活著的時候對他們好一點就夠了，死了簡簡單單埋葬了事，不要轟轟烈烈辦後事，那都是給外人看的，一點用都沒有，反倒會給老人招來災禍，給活著的人添熬遭，你看你們家現在不就這樣嗎！”谷老大聽了他的話心裡生氣，心想這不都是你告訴我們這麽做的嗎?現在反倒嘮這些沒用的嗑！但他不能把心裡話說出來，只能用求教的語氣說:“是，鄉優，我們哥幾個正後悔呢。但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關雙泉說:“要我說呀你們也不用重新發送你爹啦，莫不如就像佛涅槃那樣把你爹火化了，你爹也算成佛了。同時把那口柏木棺材也火化了，這樣也算你爹得著了，也免得以後有人惦心再把那券墳摳開，讓你爹重遭二茬罪。”谷老大聽不明白佛涅槃是什麽意思，但他聽說佛涅槃後可以火化，就猜想涅槃一定是死了的意思，要不然佛活著怎麽能火化呐?他想爹死後能得到和佛一樣的待遇也算可以了，就按關鄉優的意思辦了，谷二爺也算死後成佛了。

谷二爺成佛後村裡人都議論紛紛，很多人，包括谷老大哥幾個都想不明白盜墓人為什麽不在墓穴裡扒死人衣服?按說谷二爺的券墳夠寬綽，完全可以在裡面就能把衣服扒下來，盜墓人不在裡面扒，而是費勁巴拉把棺材從墓穴裡撈出來，又把死屍從棺材裡撈出來扒衣服，這是為啥?後來有明白人說:這是盜墓人的規矩，他們把死人撈到墳外來扒衣服，就是借此向死者表明自己既不是來偷也不是來搶，而是正大光明來要東西。他們打開棺材後，先給屍體磕三個頭，然後把屍體搬到墳外，再解下死人腰帶，系一個環，這邊套住自己的脖子，那邊臉對臉套住死屍的脖子，自己站起來，死屍也跟著站起來。他們先打死屍兩個嘴巴子，使其吐出嘴裡的東西，同時說:“你生前欠我的！”然後就從上往下扒衣服。一般情況下盜墓人不要棺材，他們不會把棺材挪到墳外，這次可能是谷二爺的棺材太好，他們看著眼饞，就想把棺材抬走，挪到墳外後覺著棺材太沉，就沒有抬走。

谷老大哥幾個還沒有從悲痛中緩過神兒來，大房身的王大掌櫃就打發帳房先生來結費用。哥幾個一看帳本有些傻眼，上面所列花費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其中王大掌櫃等幾個人的酬金就是很大一筆錢。帳房先生解釋說:“我們放下那麽大一個買賣來到你們家主持葬禮，這一個月得損失多少錢?這個錢當然得算在你們頭上，所以我們幾個人的酬金自然要高一些。”谷老大說:“先生，你看我爹的墳被盜了，這帳上的錢都白花了，你們能不能少要點錢?”帳房先生說:“你這話說得不對！你爹的墳被盜和我們有什麽關系?又不是我們盜的，你們怎麽能拿這事兒說事兒讓我們少要錢！我們按你們的意思點燈熬油在你們家呆那麽長時間，把你爹風風光光發送出去了，怎麽完事兒了你才讓我們少要錢?再說這帳上的很多錢都是別人家的，我們只不過是作擔保，你們不給行嗎?！人死都不能爛帳，何況你們還沒死！你們現在要少給錢，不僅別人笑話你們，就連我都瞧不起你們！”一番話說得谷老大啞口無言，哥幾個最後隻好認帳。

帳房先生見谷家哥幾個認了帳，也緩和口氣說:“其實你爹墳墓被盜和你們自家人有關，你們太張揚了！到處吹乎你們發送你爹發送得多好，外人再添枝加葉就把這事兒吹得沒邊了。我們回大房身就聽人傳說八大戶村的谷二爺是個大財主，家裡有數不清的錢財，幾個兒子非常孝心，為老爹辦了經理殯。又說葬禮如何盛大，就連省裡的督軍和縣裡的縣長都來了。隨葬品也非常多，嘴裡含著夜明珠，身上穿金帶銀，右手拿著金剛杵，左手握著金元寶當打狗乾糧，其他陪葬的好東西更是無數。你們說盜墓賊聽說這些還能不來盜墓?！我經歷過陪葬多的墓沒有不被盜的，你爹的墳早晚得被盜，早盜晚不盜，現在盜了你們也別太上火。”

谷家哥幾個實在湊不夠那麽多錢結帳，隻好賣了南川地的二十多坰地才填上了這個大窟窿。可憐谷二爺跟頭把式地算計了一輩子才攢下這些地，卻因為他的死敗禍了，不知道他在地下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