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最先覺警的人是陸三老爺,他問村裡人:“咱們村以前來沒來過要飯花子和小貨郎?”村裡人回答:“來是來過,但沒這麽頻。”陸三老爺又問:“這幾天來的要飯花子和小貨郎以前來沒來過?”村裡人回答:“好像以前都沒見過。”陸三老爺點點頭沒說什麽。他找到關雙泉說:“鄉優,我看咱們村子最近好像有點不對勁兒,媽了個巴子怎麽來了要飯花子和小貨郎?我問過村裡人,他們都說這些要飯花子和小貨郎以前沒見過,這就有點不對勁兒,要飯花子臉生還能說得過去,小貨郎不應該臉生啊,他們應該是附近的人,我還沒聽說過哪個小貨郎挑著貨擔兒走出老遠賣貨的!這裡面肯定有事兒!我以前在巡捕營的時候遇到過這事兒,胡子要到哪去砸窯先派插簽的摸情況,插簽的往往都裝扮成要飯花子和小貨郎,媽了個巴子咱們村子來的要飯花子和小貨郎別是胡子派來插簽的!”關雙泉一聽著急地說:“真的麽三老爺?你這一說都快把我嚇死啦!你看準他們是胡子派來插簽的?”陸三老爺說:“這我哪能看準!他們腦袋上又沒貼貼,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他們是呐,咱們得先防備著。”關雙泉問:“怎麽防備?三老爺你打過胡子,這方面你有經驗,你快說說怎麽防備!”陸三老爺說:“胡子砸窯專挑大戶人家砸,得挑你我這樣的人家砸,小家小戶人家看不上。你我兩家比起來你家更招砸,你家的房子比我家好,有大院套,還有炮台,是硬窯,胡子就願意砸硬窯。這些叫花子和小貨郎在村子裡掃聽這麽長時間了,應該知道我是幹啥的,也會知道我還有五個侄子在我家前院住,胡子想砸我家的窯也得照量照量。”關雙泉搶話說:“三老爺,你可別嚇唬我啦,你快告訴我應該怎麽防備吧!”陸三老爺笑笑說:“你家光有炮台沒有炮手不行!你得先雇幾個炮手,有炮手了胡子就不敢輕易來了。”關雙泉問:“上哪去雇炮手啊?再說得雇幾個炮手?那得多少錢呐?”陸三老爺說:“聽說你們老家是邊裡的,邊裡打獵的人多,你去邊裡雇兩個獵手,他們槍頭子準,還花不了幾個錢。”關雙泉說:“我家那麽大院子雇兩個炮手哪能守得過來!人手是不是少一點呀?三老爺你再幫我想想別的辦法!”陸三老爺說:“你家不是還有種地戶嗎!你讓他們白天在家裡乾活,晚上到你家去上夜,這不人手就夠了嗎。不過人手多了你就得多破費一些,他們到你家來上夜你能讓他們空手嗎?怎麽地手裡也得有個家夥事兒,最起碼你也得給他們預備點土槍洋炮。另外你能白使喚他們嗎?白使喚一天兩天行,時間長了他們就不給你上心了,他們不上心到你家來上夜不等於白扯嘛!媽了個巴子我看怎麽地也得一天供他們一頓飯。”關雙泉問:“三老爺,那你家怎麽整?”陸三老爺說:“我那不用雇炮手,也不用買槍,都是現成的,就是也得叫種地戶來上夜。”關雙泉點點頭說:“好!三老爺,我聽你的,就這麽辦!”於是關雙泉到邊裡雇了兩個炮手,買了兩條快槍,又買了幾杆洋炮和一杆抬槍,又和李、於、張、谷四家種地戶商量,讓他們家的青壯男丁晚上到他家來上夜,不用天天來,隔一天來一天,兩家兩家輪換著來,他供一頓飯。四家種地戶爽快地答應了。
時間已到七月前兒,正是農閑季節,天還熱,熱得人晚上睡不著覺。八戶人家的青壯男丁晚上不想有事兒的時候巴不得有幾個人在一起聊天扯淡,現在聽說東家讓他們去上夜,還供一頓飯,大家都樂不得的。他們白天訓練了幾天,學會了開槍開炮,晚上就到東家來上夜。
這天上溝輪到孫、劉兩家到陸三老爺家來上夜。天太熱,陸三老爺睡不著覺,就和他們坐在一起嘮嗑扯淡。劉家一個小年青的問陸三老爺:“三老爺,我聽說山東老家那邊都管打家劫舍的人叫響馬,怎麽到了咱們這邊就叫胡子啦?”陸三老爺說:“媽了個巴子這個事兒你還真問著了,我以前當兵打過胡子,還真知道一些胡子的事兒。山東人直性,幹什麽事兒都不藏著掖著,就連打家劫舍都成幫結夥大張旗鼓,梁山好漢不就是這樣嘛!他們為了相互之間有個信號,就在馬脖子上拴個鈴鐺,所以叫響馬。東北人沒有那麽大方,隻敢偷偷摸摸乾一些圖財的事,他們平時不敢露面,總躲在背旮旯裡,胡子也不刮,把自己打扮成胡子拉碴的樣子,時間長了人們一看見這模樣的人就知道他們是攔路搶劫或者打家劫舍的人,所以就管乾這些勾當的人叫胡子。後來胡子也知道了這點,就不胡子拉碴了,但人們叫順嘴了,還是這麽叫他們。”劉家小子又問:“那胡子怎麽又分黑胡子和紅胡子?”陸三老爺說:“媽了個巴子你還真知道不少,還知道有黑胡子和紅胡子!實際上黑胡子和紅胡子是一碼事兒,他們都是胡子。為什麽胡子還叫黑胡子呢?因為當胡子的大部分都是年青人,年青人的胡子當然都是黑的,等到胡子白了他們就不幹了,即使他們再乾也不拋頭露面了,所以人們只能看見黑胡子的胡子,就管胡子叫黑胡子,後來叫來叫去叫成了胡子。你見過白胡子的胡子嗎?”劉家小子笑著搖搖頭說:“沒見過,我就連黑胡子的胡子也沒見過。三老爺,那你快說說紅胡子是怎麽回事兒吧!”陸三老爺笑著說:“媽了個巴子你還著急啦!好!我說說紅胡子是怎麽回事兒。東北最早的胡子使用的是土槍,這種槍從槍口往裡邊填藥,填完藥後用帶紅纓的塞子把槍口塞上,用的時候拔下塞子叼在嘴上,遠處一看就像人長了紅胡子,人們就管胡子叫紅胡子,後來叫來叫去叫成了胡子。有人說俄國老毛子跑到咱們這邊來當胡子,他們的胡子是紅的,人們管他們叫紅胡子。這純粹是瞎扯淡!我見過老毛子,他們的胡子就是一堆黃毛,哪裡是紅的?這是人們恨老毛子禍害中國人,就把他們編排成了胡子。”陸三老爺說得興起,不等有人問又接著說:“胡子分好幾種,一種是兩三個人湊在一起拿棒子劫道,叫棒子手,他們一般都是道邊能藏住人的時候出來,道邊藏不住人的時候就歇手了。這種胡子劫過路人身上的錢財,只要過路人把身上的錢財麻溜給他們,他們既不打也不罵就放走了,遇到生性的,頂多也就是把人打倒了搶錢財就跑,一般不要人命。另外一種是十幾二十幾個人湊在一起打家劫舍,他們不僅有棒子,還有槍炮,有的還有窩點。他們湊在一起的時間年年差不多,往往都是掛鋤後地裡莊稼齊身了湊在一起,秋天就散夥回家,這樣的胡子叫小綹子。小綹子胡子大多是種地的,他們農忙時在家乾活,家裡沒活了就出來乾這無本買賣,幾個人湊在一起弄幾杆洋炮,好一點的弄幾杆快搶,到山裡找個犄角旮旯搭個窩棚就開始搶劫。他們秋天就散夥回家,秋收、打糧、賣糧啥都不耽誤,冬天在家裡貓冬。這種胡子比棒子手蠍虎,他們不僅劫道,還綁票,有時還到個人家去打家劫舍。但他們圖的是小錢財,不會輕易要人命,打家劫舍也是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跑,不會拚命。還有一種胡子是專門當胡子的,他們人多,人強馬壯,家夥什兒也好,有固定山頭,有時官家也拿他們沒辦法,這樣的胡子叫大綹子。大綹子的胡子分工細,有四梁八柱,各管一攤兒。規矩也多,不管是誰犯了規矩,該打打該殺殺,一點兒都不含糊。這些人心狠手辣,綁票劫道,打家劫舍,謀財害命,只要什麽來錢他們就幹什麽,有時官家的東西他們也敢搶。但他們也不是什麽都搶,他們的規矩有五清六律七不搶八不奪……”劉家小子趁著陸三老爺喘氣的功夫問:“三老爺,啥叫四梁八柱?啥叫五清六律七不搶八不奪?”陸三老爺笑著說:“媽了個巴子你著什麽急!你得讓我給你們一點點兒說,我先給你們說說什麽是四梁八柱。其實大綹子過日子和咱們老百姓居家過日子一樣,得有一家之主,支配手下的人乾這乾那。綹子裡的一家之主叫頂天梁,意思就是能頂天立地,是綹子裡的大梁,綹子裡的所有事兒都得他說了算。但他也不是三頭六臂,也有想不周全的時候,得需要有人給他出謀劃策,這個人叫轉角梁,也叫翻垛子,也叫水香。從這名上你們就能聽出來這個人得能轉彎抹角、翻過來倒過去想事兒,這樣才能把事兒想周全。胡子想搶錢,就得過打打殺殺的日子,得有人領頭打仗,這個人叫迎門梁,也叫炮頭,意思就是綹子裡的頂門杠,領人打仗的事兒全靠他。胡子發財的路子主要是靠綁票,他們管綁來的人叫秧子,這些秧子不打不罵不說實話,不說家裡有多少錢。另外有些秧子家裡不肯拿錢來贖票,胡子就得折磨秧子,讓秧子給家裡捎信兒拿錢來贖自己,實在不行還得把秧子的耳朵割下來、把手指頭剁下來捎給家裡,讓他家人看到這些麻溜拿錢。做這些事兒沒有狠心下不去手,所以得有個狠心人來管這些秧子,這個人叫狠心梁。頂天梁、轉角梁、迎門梁、狠心梁是綹子裡的四梁,是綹子的主心骨,也叫四大當家的。他們手下有八柱,八柱是綹子裡的小頭頭。有掃清柱,是領著胡子衝鋒陷陣、逃跑斷後的人;有狠心柱,是管綁票劫道的人;有佛門柱,是管站崗放哨的人;有白玉柱,是管養馬的人;有青天柱,是管執掌綹子裡規矩的人;有通信柱,是管跑腿送信兒的人;有引全柱,是管綹子裡吃喝拉撒睡的人;有扶保柱,是打仗的骨乾;這是綹子裡的八柱。五清是大當家的要看得清、兄弟們要打得清、號令要傳得清、規矩要查得清、路線要帶得清。六律是私吞錢財的人要處死、強奸婦女的人要處死、反叛的人要處死、搶自家的人要處死、沒看住秧子的人要處死。七不搶是不搶瞎子聾子、不搶瘋子、不搶癱瘓人、不搶尼姑、不搶出家人、不搶郵差、不搶耍錢要飯的。八不奪是不奪當胡子的、不奪辦親事和喪事的、不奪挖參擺渡的、不奪孤獨老人、不奪大夫和藥鋪、不奪大車店、不奪開棺材鋪的。此外還有兔子不吃窩邊草和不打懂行的,反正說道老鼻子啦。媽了個巴子今天我困了,就先給你們說這些,下次再給你們細說。”說完打了個哈欠回屋睡覺去了。
也是在這天晚上,下溝輪到谷、李兩家到關雙泉家來上夜。關家高宅大院,把著村西頭,院牆上的炮台四面有槍眼,嗖嗖的過堂風,晚上睡在裡面很涼快。種地戶平時撈不著來,現在借著上夜的機會能到這裡睡覺,特別是還能聽到兩個見多識廣的炮手白話,就都巴不得來。這天天熱,關雙泉肥胖,在屋裡熱得睡不著覺,也到炮台上來和這幫人扯淡。谷家本應該來哥仨:老大谷德升,老二谷德有,老疙瘩谷德才,但老二有事沒來,只有老大和老疙瘩來了。眾人扯到高興處,谷德才問關雙泉:“鄉優,胡子為什麽叫胡子?”關雙泉一肚子學問,正愁沒人問,他見谷德才問自己,忙回答:“老疙瘩,你問這事兒我還真知道,我看過這方面的書。書上說:胡子的叫法起於明代,那時住在東北的人都不是漢人,漢人管這些人叫‘胡兒’,其中就包括我們滿人。‘胡兒’經常到關裡搶劫漢人,漢人一看見搶劫的人就叫‘胡兒’,叫來叫去叫成了胡子。還有一種說法,說以前胡子搶劫時怕人認出來,就帶個假面具,面具上有胡子,所以人們就管搶劫的人叫胡子。這兩種說法都是書本上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我認為更靠譜的說法是當年明朝寧遠總兵袁崇煥設計殺了遼東半島守將毛文龍,毛文龍的部下不服,他們既不降清,也不服明,聚嘯山林落草為寇,乾起了打家劫舍、殺富濟貧的買賣。他們對外宣稱是袁崇煥的部隊,袁崇煥留著大胡子,所以人們都管他們叫胡子兵,後來就叫成了胡子。”谷德才聽得來勁兒,他見關雙泉停下來,忙又問:“鄉優,聽你這麽說胡子和咱們普通人差不多,那他們除了打家劫舍外和咱們還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關雙泉說:“不一樣的地方可多了,首先是他們說的話咱們聽不懂。我看過一本書,說胡子有一套黑話,外人聽不懂,只有他們自己內部人才能聽懂。比如他們說自己是‘吃打飯的’,長期吃打飯的叫‘掛柱’,出去打劫叫‘開差’、‘砸窯’,出去劫道叫‘別梁子’,殺人叫‘插人’,放火叫‘放亮子’,分錢叫‘挑片兒’,人死了叫‘睡了’,睡覺叫‘躺橋’,點燈叫‘上亮子’,吃飯叫‘啃付’,吃的東西叫‘嚼咕’,折磨秧子叫‘熬鷹’,小胡子叫‘崽子’……”關雙泉正說得來勁兒,這時一個炮手向院外掃了一眼大叫一聲說:“不好,東家,院外好像有人!”眾人都站起來跑到槍眼前趴到上面往外看,只見院外不遠處影影綽綽有幾個人影,炮手衝那幾個人影喊一聲:“幹什麽的?”那幾個人回頭就跑,這時炮台裡的人才看清遠處還有一幫人。炮手回頭對關雙泉說:“東家,好像是胡子!”關雙泉說:“真邪了門了哈!說曹操曹操到,胡子還叫我給說來了!先別開槍,等到他們靠前兒咱們再開槍。”院外的胡子端著槍逼上來,眼看著就要到大門跟前了,關雙泉大喊一聲:“開火!”炮台上的人紛紛開火,其它炮台上的人也跟著開了火,外面的胡子也乒乒乓乓放起槍。炮台上兩個炮手使的是快槍,谷家哥倆使的是抬槍,其他人使的是洋炮,而胡子們使的全是快槍,所以炮台上的火力抵不住院外的火力。多虧有高牆大院擋住了胡子,又有炮台上的人居高臨下射擊,這樣院裡院外打成了平手。院內的人打不退胡子,胡子也攻不進院內,正在兩邊相持不下的時候,就聽見東邊一幫人邊喊“打胡子!”邊衝了過來,胡子一見對方來了援軍,呼哨一聲:“風緊,扯呼!”,就順著村前小道兒向西邊的柳條通跑去。
東邊來的援軍是陸三老爺帶來的。陸三老爺回屋睡覺,睡得正香的時候被下溝的槍聲驚醒,他披衣起炕來到前門房,看見上夜的人也在聽下溝的槍聲。他忙叫他們準備好家夥什兒,領著他們就衝向下溝,等他們順著槍聲跑到關家門前時,胡子已經跑了。孫、劉兩家的小夥子要追,陸三老爺沒讓,他說:“咱們把胡子嚇唬跑了就行了,別追了,他們要的是財,不想要咱們命,咱們也不想要他們的命,你追上了又能把他們怎麽樣?萬一追上不小心把胡子打死了,那咱們就和胡子結下梁子了,以後胡子會和咱們沒完沒了。我讓你們邊跑邊喊就是這意思!”小夥子們聽話沒有去追。
關雙泉對陸三老爺感激得無可無可的,他拉著陸三老爺的手說:“三老爺多虧你了!你要是當初不告訴我防備,這回我們家就完了!剛才也多虧你了,你要是不領人來我們就頂不住了,胡子還不知道把我們家打成什麽樣哪。大恩不言謝,我關某人以後必有所報!必有所報!”
其實胡子不是直接到關家的,他們是先到的谷八爺家。胡子來的時候谷八爺已經躺在炕上睡著了,他被院外的敲門聲驚醒,起來披著衣服來到大門裡先問一聲:“誰呀?”外邊的人操著山東口音回答:“是老谷家吧?我也姓谷,是山東逃荒過來的,晚上沒地方住了,問別人家才知道你家姓谷,尋思著一家子能不能讓我在你家住一宿。”谷八爺一聽是山東老家來的本家,沒顧得上多想就把大門打開了。門剛開一道縫,外邊的人呼啦一下擠進來,有二十多個人。前面的人舉槍逼住谷八爺,後邊的人反身關上了大門,又衝上來兩個人架著谷八爺的胳膊把他拖到北屋門前,說:“別動!我們是胡子,不是來找宿的,是來借錢的,快把你家裡的錢都拿出來!”谷八爺嚇懵了,嘴不聽使喚,結結巴巴道:“沒、沒錢,我家沒錢。”一個胡子說:“沒錢!你糊弄誰呐?沒錢你家能出得起經理殯?”谷八爺聽這話緩過神兒來,忙說:“好漢,你們搞錯了,不是我們家出的經理殯,是西頭另一家老谷家!你們看我家這樣能出得起經理殯嗎?再說你們看我這不還活著哪嘛!”說話的功夫,其他胡子已經摸到東、西廂房門口。院子裡北屋和東廂房都黑著燈,只有西廂房亮著燈,胡子拽西廂房的門,屋裡的燈一下子滅了。胡子壓低聲音叫開門,屋裡沒動靜。原來西廂房住的是谷八爺二兒子谷德有,前些日子他媳婦谷劉氏剛生了個大兒子,屋裡亮燈是給孩子喂奶,剛給孩子哄睡著就聽見院外有人叫門。谷德有聽見他爹去開門,然後是院子裡一幫人的腳步聲,還有他爹的大嗓門和生人壓低嗓音的說話聲。他知道不好,連忙跳下炕幾步竄到外屋跳上水缸,雙手撐住橫在屋頂的棚杆就跳上了棚杆架,架子上有一領卷著的炕席,他哧溜一下鑽到炕席筒子裡。這邊谷劉氏聽見拽門聲吹滅了燈,起身溜下炕,反身拽過小被兒帶著孩子拖到炕沿下貓下身,剛剛貓好就聽見一個大物件呼隆一聲穿過窗戶噗通砸在炕上。過了一會兒,屋外有人踹開房門進了屋,聽到外屋棚上悉悉索索的響動抬手就向上放了一槍,恰好有一隻耗子撲棱一聲跑了,他嘟囔罵一句進了裡屋,黑暗中看見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哆哆嗦嗦窩在炕沿下,就抬腿踢了一腳讓她拿錢來,谷劉氏嗚嗚哭著說不出話,胡子在屋裡踅摸一圈沒看見值錢的東西,說了一句“倒霉”就走了。胡子搜過北屋和東廂房,見只有谷八爺和幾個女人小孩在家,家裡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就罵罵咧咧罵了一句:“他媽插錯簽了。”臨走要出門時一個胡子對谷八爺說:“好漢行有蹤出有影,告訴你沒啥,我們是震三江綹子。”
這邊谷劉氏在炕沿下聽見屋外沒了動靜,站起身來向外看也沒看到人影,就喊谷德有下來。谷德有費了好大勁兒才從炕席筒裡鑽出來,又從棚杆上踩著水缸哆哆嗦嗦下到地上。他回想起來自己都不記得是怎麽上的棚頂、又是怎麽鑽到炕席筒裡去的。夫婦倆一看炕上砸著的東西是一架大木犁,猜想肯定是胡子拽不開門,順手抄起順在窗戶根底下的木犁杖就從窗戶砸進來,砸的位置剛好是孩子躺的地方。兩人不禁後怕,谷德有說:“這孩子命大,說不上以後能成為咱們家的頂門杠。”
谷德有連忙到北屋去看爹娘,大嫂谷楊氏和兄弟媳婦谷董氏也領著孩子來到公婆屋裡,大家各自說著自己屋裡剛才發生的事。谷楊氏聽谷德有說他鑽進了棚頂的炕席筒子,就撇著嘴說:“他二叔你可真行!咱們家就你這麽一個頂硬的在家,都指著你護著我們呐,你可倒好,聽胡子來了你一個人躲了,扔下我們老老少少的不管。”谷德有本來應該去關家大院上夜,他白天去大房身趕集,有事耽擱回來晚了,到飯點時才趕回來,就沒有去關家吃,怕人家說他蹭飯。他在自家吃的飯,吃完飯後又感到累,心想上夜也不差他一個人,就留在家裡沒有去關家上夜。不成想在家裡遇上這事,把他嚇得夠嗆不說,鑽炕席筒子又把他弄得灰頭土臉,他本來就感到很窩囊,現在又聽大嫂這麽怨他,他就更感到窩囊。他想了一會兒解釋說:“大嫂,我知道胡子不能把你們怎麽樣,胡子有規矩,不綁花票,也不綁當家的。綁花票不吉利,還招萬人恨,也讓其它綹子瞧不起,胡子不乾。綁當家的沒人給他們張羅錢,他們要不到錢,綁當家的白扯。但他們綁能乾活的人,綹子裡有很多出苦力乾活的人都是他們綁去的,他們看咱們家沒錢,不會綁別人,要綁就得綁像我這樣能乾活的人,我要是不躲可能就讓他們綁走了。”谷楊氏撇著嘴說:“哎吆老二,才這麽大會兒功夫你就能想那麽多,你可真鬼道!”
一家人在屋裡正說著話突然聽到從村西頭傳來槍炮聲,他們紛紛跑到院子裡向西看。聽聲音槍炮聲是從關家大院傳來的,他們猜想這指定是胡子到村西頭找谷二爺家,沒找到谷二爺家卻發現關家大院青堂瓦舍還有炮台,就知道是個更有錢的人家,於是改變主意攻打關家大院,現在的槍炮聲肯定是胡子和關家上夜的人交上了火。谷八奶奶想起在關家上夜的兩個兒子,不由得擔心起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衝著天上喊:“老天爺呀老天爺,求求你快派天兵天將把胡子打跑吧!千萬保佑我們家兩個兒子平安哪!”可能是她的話被老天爺聽見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幫人從上溝衝過來,邊衝邊喊:“打胡子啊!”關家大院的槍炮聲立馬停了。全家人心裡還是沒有底,不知道關家大院怎麽樣了。又過了一會兒,一幫人說說笑笑從下溝往上溝走,從這幫人高一聲低一聲的議論中他們聽出來胡子已經跑了,關家大院沒事,一家人這才徹底放了心。
第二天早上,谷德升和谷德才回了家,全家人見他們平安回來都挺高興。谷德才興奮勁兒還沒過,比比劃劃學起昨晚和胡子激戰的過程,說胡子的快槍劈裡啪啦的,快得不容空,子彈在頭上嗖嗖飛,壓得人抬不起頭。而自己和大哥用的是抬槍,打一槍就得填藥,半天打不出一槍,而且槍聲像炮聲一樣響。自己在前面抬槍,大哥在後面瞄準勾扳機,槍聲震得他耳朵都聾了,到現在還嗡嗡響。谷德有說:“快槍打槍快,但沒多大動靜,昨晚胡子打我那一槍,打在身邊的棚杆上,聽著就像人呸的一聲吐了一口唾沫,不細聽都聽不出來。”接著又說起胡子把木犁杖砸在炕上,差點沒把孩子砸死。谷八爺聽到這說:“這孩子還沒起名呢,他們這輩犯‘振’字,昨天晚上我聽那胡子說他們是震三江綹子的,這孩子乾脆就叫震三江吧!”谷德有有點兒文化,他接過谷八爺的話說:“爹,我們下一輩犯‘振’字,不是震三江的‘震’,再說他們這輩名字都是倆字,我大哥那屋的老大叫振洋,老疙瘩那屋的老二叫振海,沒有三個字的,我看我們屋那小子就叫振江吧。”谷八爺點點頭說:“行!就叫谷振江。”